“与臣一道返回江南吧,皇上。你留在这里,难道以后都要看李景肃的脸色吗?臣知道皇上是为了利用北茹军力才与他虚与委蛇……”
“不是……”他嗫嚅地反驳,“不是的。朕与他……是两情相悦的……”
他抽泣了几声,又道:“起初的确是他强迫朕……可后来……朕是愿意的……”
司徒宪轻叹一声:“皇上真是糊涂。皇上身在北茹,孤立无援,不得不依赖他而已。皇上总是阳刚之身,难道要一辈子屈身在男子身下吗?如此,天下人如何能够追随皇上?”
瘦削的身体猛地颤抖,司徒曳被戳中了痛处,忍不住又抽泣起来,可仍然哽咽着辩白:“景肃对朕,总是真心的……”
“就算是吧,朔阳死难的百姓能活过来吗?烧毁的皇宫能恢复如初吗?我大昱的河山,能如从前一般恢复么?”司徒宪重重叹道,“天子自有责任在身。皇上三思!”
司徒曳再说不出一句话,慢慢地蜷起了身子,无声地流着泪,脑子里反反复复念着一个名字父皇。
父皇,儿臣是不是错了?儿臣是不是不该如此?
父皇,您会原谅儿臣吗?
即便天下人嘲笑讥讽,朕可以厚颜漠视。但是父皇,如果您也责怪儿臣……
*********************************************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
他做了一个梦,久违地再次梦见了父皇元宁帝。
不止有父皇,还有母后、弟弟,还有司徒玮、司徒宪、以及其他的一些宗室皇亲。众人聚在朔阳的皇宫里宴饮,不知在庆祝什么,场面热闹而欢腾。父皇脸上挂着温润的笑容,含笑凝视着母后青春艳丽的面容。
母后也在笑。泽方、季容,所有人都在谈笑风生,却只有自己呆呆站在一旁,无人理睬。
他有些着急,想要上前跟父皇说说话。他满心的悲苦和凄惶,他想也许只有父皇才能耐心倾听,不会嘲笑他、不会责怪他、不会嫌弃他……
他用力喊了一声“父皇”,元宁帝似乎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优雅地转过头来,只看了他一眼,便眉头紧蹙。其他人也停止了谈笑,齐刷刷看着他,表情都带着嫌恶的嘲笑。
“好脏。”
他听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冷冷淡淡地说了一句。紧接着,元宁帝点了点头。
“确实是有些脏了,曳儿。”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听着铺天盖地向他涌来的窃窃私语。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议论他,都在说他恬不知耻、说他肮脏下贱、说他玷污了天子威名……
身上忽然很疼,疼得他全身抽搐。他抱着胳膊弓起身子,看到自己的白衣被下身慢慢渗出来的鲜血染得猩红一片……
他惨叫着从梦中惊醒,浑身的疼痛和抽搐难以遏制。司徒宪高大的身影急忙扑上前,关切地询问:“皇上怎么了?是否做了噩梦?”
他泪眼模糊地看到室内灯光昏暗,已是晚上。泪水滚落,他看清了司徒宪的脸,哑声问:“朕……怎么了?皇叔祖一直守在朕身边么?”
“皇上先前愤恨过度,失去意识,臣便服侍皇上躺下歇息。如今差不多是子时。皇上未进膳食,是否吩咐人弄些饮食?”
“不用了,朕吃不下。”司徒曳无精打采地说,“朕方才梦见父皇和母后了……”
“皇上思念亲人。”
“皇叔祖,母后……当真为朕的遭遇感到伤心么?为何不能早些与北茹王交涉?朕在平栾等了那么久,来救朕的只有李景肃……和颍州郑家……”
司徒宪露出哀戚之情,行礼道:“臣等罪该万死!臣等若知道皇上在北茹是如此遭遇,早不顾一切救出陛下!臣与太后都以为,刘辉好歹是一国之君,总会对陛下以礼相待。而且陛下不知道,江南也并不太平。吴王虽说永嘉二年正月已前往镇宁就藩,但江南士族并不将年少的吴王殿下放在眼里。臣等要在江南立足,也花了不少心力……”
司徒曳垂着头默默听着,抹了抹眼泪,轻声道:“辛苦皇叔祖了。你回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脚步声和交谈声。两名侍卫急切劝阻:“襄王请留步!容我等禀报皇上……”
李景肃低沉的嗓音说道:“那好,我等着,你们去禀报皇上李景肃求见!”
侍卫赶忙在门外通报。司徒曳咬着嘴唇,含泪看向司徒宪。后者贴心地轻声询问:“是否要臣劝李襄王暂且回去?”
司徒曳无声地点了点头。司徒宪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顶,起身打开房门。
夜色中,一身便装的李景肃站在檐廊下,见到他出来顿时目眦欲裂,狠狠地问他:“你怎么在这?皇上呢?”
司徒宪平静地回答:“皇上已经歇息了,襄王请回。”
李景肃皱眉,故意扬声道:“真的歇下了?曳儿,让我见你!”
他吃准了司徒曳不可能睡下,但屋内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司徒宪又道:“皇上今天伤心劳神,已经十分疲惫。襄王就不要打扰……”
话没说完,李景肃一个箭步上前,左手猛然揪住司徒宪的衣领,右手动作流畅地抽出别在腰间的匕首。寒光一闪间,匕首已经抵在了司徒宪的脖子上。
“要不是你这混蛋处心积虑拿那篇鬼东西给皇上看,今天好好的劳军,怎么会变成这样!?信不信我现在就宰了你,免生祸端!”
司徒宪面不改色,冷然一笑:“本王并非有意。你们如果不是刻意隐瞒,早早告诉皇上,怎会有今日之事?”
李景肃咬牙就想横下一条心。他总觉得留着司徒宪是个极大的隐患,不知还会生出什么事端来。手腕正要用力,司徒曳尖锐的声音从屋内飞了出来。
“住手!!”
少年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发丝凌乱,两眼红肿。李景肃一阵心疼,表情也柔和下来。
然而司徒曳盯着他,眼神中并没有丝毫柔情,只训斥道:“放开渤海王。你如今已是大昱的襄王、都督中外诸军事,不再只是北茹一族之长。擅杀朝臣是重罪。你若动手,朕也不能对你开恩!”
李景肃心里凉了半截。小皇帝的话公事公办,全无温情,疏离的意味渗透在一字一句之中。他垂下匕首,仍然揪着司徒宪的衣领,迟迟不愿放开。
今日不杀司徒宪,如同当日没有杀司徒玮,他有预感自己会后悔。
可是司徒曳不许,他便不会动手,哪怕日后悔断愁肠。
“放开渤海王。朕不许你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