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朱小青只不过是觉得自己不方便怂恿,所以不置可否罢了。所以我并不在意她的不置可否,况且寻找马龙是我的事情,我不可能拽着朱小青,让她不做保险了,跟我一起天天去寻找马龙。
后来我跟朱小青就不太说话了,我们很认真地听一个钢琴手弹琴。钢琴手大约是音乐学校的学生,年龄不大,很俊秀。我忽然想起了地下通道里的吉他歌手。
四
跟五年来寻找马龙不同的是,这次我的寻找显得有迹可循,至少在我的主观意识里是有迹可循――我已经把朱小青在亚细亚酒店停车场看到的那个戴黑白纹羊绒围巾的人认定是马龙,比之于在这之前那五年的漫无目的,我对现在感到很满足。至于能否找着马龙,那是另外一回事情。
这个晚上我很有目的性地坐上21路车,在海港路下车,乘扶梯进入海港路和南大街交接处的地下通道。吉他歌手不在,我想他也许还没有来。穿过地下通道,从亚细亚酒店附近的出口出来,站在南大街上,我看了看这条无时无刻不充塞着人流车流的大街,短暂地回味了一下我们四人从东走到西的往事,就走向亚细亚酒店停车场,从冬青丛那里拐向小街。
我先前认为小街深处应该是居民楼,事实则不是,步行大约五十米,我意外地看到一间规模不算小的洗浴城,在它周围没有什么其他建筑物,宽阔的停车场占据了不小的地盘,居民楼在远处。
因为马龙,我花十分钟时间决定了一件事情:到洗浴城去。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此类地方在过去一直被我的是非观所唾弃,但为了马龙,我决定跟我的洁癖挑战。然而,洗浴城里的真实情况却不像我想象里那样充斥了性服务的肮脏和混乱,基本上,进入大门以后我对前厅的总体情况还算满意――除了男人,还有不少女人甚至老女人带着小女孩出入,前台的服务也比较规范,我领取了属于我的号码牌,拖鞋和毛巾,踩着木质楼梯上到二楼,被身穿韩服的女服务员引领到女宾浴室,浴室里的情况也基本令我满意――我想起过单身时到公共澡堂洗澡的那些时光了,而天泉洗浴城(这家洗浴城的名字)的浴室只不过比我当年光顾过的那些公共澡堂高档,形式基本一样,女人们的集体裸体表演。不一样的一个情况是,我被女宾浴室里的服务员告知,可以在冲洗之后换上洗浴城里的浴衣,到另外一个房间享受一种神秘石带来的高温蒸烫,服务员特别注明,这种神秘石是从韩国运过来的。
我决定去那个神秘的地方体察一下,更重要的原因是,当我打算穿上胸罩的时候,服务员很善意地告诉我说没有这个必要,穿上胸罩会感到很束缚,那里不分男女,大家都心静如水地躺在竹席上闭目享受流汗的感觉。我一下子想到,会不会在那个不分男女的房间里遇到马龙。出于洁癖的需要,我买了一套洗浴城里的贵宾服,稍后离开时我不必像别人一样交回这套浴衣,由洗浴城统一洗涤然后分给其他人使用,而是可以带回家去,下次带来重复使用。我还买了一条一次性底裤,被服务员引领着穿过二楼客厅,进入高温室。
在高温室里我没有遇到马龙,这没让我太失望,本来我就没奢望这么快找到马龙。奇特的是我居然睡着了,躺在很多男女之间。醒来之后我转动脖子向周围看了看:这间非常大的房子里铺了一地竹席,大约有二十或三十几个男女,穿着洗浴城里的浴衣躺在竹席上,闭着眼睛,在睡觉或是思考。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工人打开墙壁上的门,把号称神秘石的那种石头从工作间里推出来,所有人都被它散发出来的热量搞得汗水纵横。我站起来,四处走动了一下,我很奇怪为什么一觉醒来之后我才得以观察这个房间,这说明刚才我一躺到竹席上就睡了过去。
长久以来我一直困顿在失眠里,有限的睡眠也总是被梦魇缠绕,那些梦有一多半是为马龙而做,另一小半充满了稀奇古怪的事物和情节,一方面,我为癫狂离奇的梦境(重点还是追赶马龙那些)所迷惑,另一方面,我为它降低了我的睡眠质量而烦恼。而经过回忆,我确定刚才在竹席上经历的睡眠很棒,没有梦,睡得很深。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问题,我大汗淋漓地走出高温室,重新回到女宾浴室冲洗,之后换上自己的衣服,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思考这个问题。这之前我已经看过手机了,在十点到十二点之间,丈夫老贾给我打过两次电话,发过两条短信,意思大致相同,问我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回家。而我对这个地方竟然产生些流连的意思了。
流浪吉他歌手在地下通道里唱歌,其时通道里行人寥寥,经过了一段深睡我神清气爽,很想跟这个歌手聊一聊。等他唱完一首歌,我说你别唱了,很可能我是进入这个通道的最后一个人。吉他歌手很听话地停止演唱,我伸手到包里找钱,他说,别给了,你上次给了我五十块。我一下子就欣赏起这个歌手来,一个目光散淡实际上一刻也没有停止观察的人,基本上应该是一个很智慧的人。
在地下通道里我跟歌手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攀谈,我告诉他,他长得很像我失踪的前男友,我还对他说,在地下通道里唱歌不是长久之计,这个城市太小了,被唱片公司发现的机遇基本上不会有,因为这个城市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唱片公司,如果想有什么发展,最好到北京去,如果仅仅为了糊口,可以考虑到咖啡屋或者夜总会去碰碰运气。
这个晚上是我在这个冬天里流连于天泉洗浴城的开始,与其说为了寻找马龙,毋宁说在寻找马龙的同时,让自己好好地睡上一觉。在我跟老贾共同的家里,睡眠是一件越来越困难的事情了,最近一个阶段,由于洞悉了老贾的异常,我对睡眠更加力不从心,这主要倒不是出于对老贾出轨(八成是真的)的伤心,而是出于我自己的洁癖。我正在考虑要不要跟老贾分床睡,怎样提出这个问题――从结婚开始我们从来没有分床睡过,由于对这个婚姻的清醒认识,我甚至从来没有跟老贾吵过架,不是因为没有吵架的事由,是我认为没有吵架的必要。一对很和睦的夫妻,不吵架,怎么能无端端地分床睡呢,我认为这个要求不太容易出口。老贾还是很照顾我某些习性的,比如他用每天上床前的洗澡来表示对我洁癖的尊重,这样一来,至少他每天都能把所有可疑气味利用卫生间消化掉,而不用带到卧室里。但是相对于想象来说,真实的嗅觉是滞后的,在我想象里,可疑气味充满了我们的床,让我无法安睡。
我感谢马龙,在寻找他的同时我找到了一处睡觉的好地方。这个通宵营业的洗浴城,用从韩国运来的神秘石,在寒风啸叫的天气里弄出七十度的温暖,让我每天晚上大汗淋漓地入睡,几个夜晚过去我悟出这种睡眠像死亡――无梦的死亡一样的睡眠是多么过瘾啊!有天我醒过来,坐在竹席上环视周围昏睡着的男女,几盏昏暗的灯稀疏地挂在头顶,照着这些仿佛没有生命的人体,我惊叹地想,睡眠与死亡是何其相似啊,由此看来,唯有死亡一样深重的睡眠才称得上真正意义的睡眠。我冲洗干净,穿好衣服,乘扶梯进入地下通道,去听流浪歌手唱歌。一段日子过后流浪歌手跟我达成了默契――地下通道的会合是我们两人这个夜晚的正式结束。我站在旁边听他唱完最后一首歌,然后他收拾讨要来的零钱,把它们码好,装进口袋里,再把吉他装到盒子里。他忙这些的时候,我已经翩然乘扶梯回到地面上,打车回家。我们只有过那一个晚上的交流,我对他表达完了对他前程的建议,之后觉得没有再说什么的必要了。是否接纳别人的建议永远都是当事者的自由。
五
有一天晚上我从小街里出来,再次走到亚细亚酒店停车场朱小青站过的位置,遥望对面那片冬青丛。某一刻我期待出现幻觉,能看到朱小青看到的那一幕。我看到一个戴黑白纹相间围巾的男人,长得像马龙那么帅。停车场光线昏暗,我像箭一样跑过去,在那人即将走到南大街人行道上之前追到他身后,叫道,马龙!
如你所知,那人根本不是马龙。我并不奢望在我的生活中出现如此戏剧化的邂逅。那个不是马龙的人围着一条黑白纹相间的围巾,用他自以为是的目光侵略了我一遍,然后问我有没有地方。他把我当成了妓女。我说我没有地方,你有吗?他回头指指身后,说,到我店里去,我放片子给你看。我看了看他目光所指之处那间门面不大的音像店,说改天吧,今天不方便,他纠缠不休地问,哪天?我说再说吧。他摆出继续纠缠的架势。这个时候我看到丈夫老贾的车,从亚细亚停车场出口开出来,他没有看到我,车子很快隐入了南大街。
没有费什么力气,我从戴黑白纹围巾男人那里脱身出来,走进地下通道,听流浪歌手唱歌,然后打车回家。老贾已经洗完澡,很疲倦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来,对老贾说,咱们分床睡吧,我睡小屋,你睡大屋。老贾说,为什么?我说,要不,我睡大屋你睡小屋。老贾说,这到底是为什么?我说,要不我睡书房。
老贾惴惴地看着我,我猜他在思忖我知道了他多少事情。几分钟后他很聪明地默许了我的决定。
我更换了一套全新的床上用品,这说明,其实我对跟老贾分床觊觎已久并进行了充分准备,全新的床上用品就是佐证。生活更换了司空见惯的面目,同时增加了某些微妙成分,我肯定老贾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失了眠。我想,这没什么,是他给自己的行为买了一下单而已,如果说我有什么残忍,那就是我用含蓄(干脆说模棱两可)的态度在缓慢地折磨他,而事实上这种残忍并非我刻意而为,我只是不喜欢像众多女人一样,寻找丈夫出轨的证据,然后诘问,撕破脸皮,却死都不肯离婚。这套程序化的做法很没有创意,也完全没有必要。到目前为止我还丝毫没有想到离婚这码事,老贾还算一个不错的丈夫,小有资产却并不任意妄为。
第二天我之所以把夜遇老贾并看到他车里有个女人这件事情告诉朱小青,是因为朱小青说她昨天晚上在亚细亚酒店吃饭了,我问他看没看见老贾,她说没看见。这个敏感问题一下子引起了朱小青探秘的欲望,在她的穷追不舍下我承认我看到老贾车里坐着一个女人,但是老贾车速很快,一下子就隐入了南大街,我没看清那女人,但肯定是个女人,并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女人,比如生意伙伴。
朱小青研究了我很久,问我怎么处置老贾了,我说没处置,放任自流。朱小青很愤然地说,怎么可以不处置呢!这样的男人!我说我也不是一个好女人啊,瞒着老贾寻找以前的老情人。朱小青说这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你寻找老情人那说明你重情。我表达了对这个断语的疑惑,我说我觉得这并不说明我重情,对马龙失踪结果的探究欲望远远要超过我对马龙这个人的想念。
朱小青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因为谈到了老贾的新情况,她迟迟不肯离开,不时有同事推门进来又退了回去。我们的领导在这个上午去向不明,如果没有朱小青在,我就可以像以前这些时候一样,抱着水杯听他们闲聊,这样会获取到公司及其高层领导人的很多私密信息,非常有趣。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一些耳聪目明的家伙,如果没有这些家伙存在,办公室生活将会多么寡淡啊。
老贾的话题告一段落之后,我们开始了另一个话题:马龙失踪的几种可能性。其实这个问题在过去已被多次探讨过,几种可能性并且都经过了严谨的论证,但这个上午无事可做,再拿出来讨论一番也无妨――我期待产生某些新发现有助于寻找马龙。
好了,关于马龙的失踪,过去被我们论证并推翻了的可能性有:一、马龙被绑架。马龙没有什么钱,在有限(警校毕业到参加工作再到辞职前后共计五年)的工作经历中,他攒了两万块钱,打算支付我们结婚时的各项费用。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人会为了区区两万块钱去绑架一个曾经当过警察的人。二、马龙被杀。马龙来自一千公里之外的城市,在来之前,他跟我们这个城市毫无关系(包括亲友关系及其他一切关系),到这个城市铁路部门当了一名刑警之后,多数时候他跟其他几名同事一起,待在铁路部门巍峨的大楼里,在刑警队办公室喝茶聊天,晚上按照值班表轮流在隔壁值班室睡觉,听电话。少数时候他们会接到命令,到附近铁路辖区(客运或货场)处理一些偷盗类的小案件。可以肯定地说,马龙在这个城市里没有跟谁结下仇,不存在有人寻仇杀害马龙的可能。我曾多次看到马龙他们从铁路货场抓到小偷,他们把他铐在值班室里的椅子上,让他在那里反省一段时间,就开了铐子放人了,他们甚至不体罚那些时时给他们带来小麻烦的人。三、马龙跟别的女人私奔。在一千公里之外的城市上学时,马龙念的是警校,女同学少之又少,且个个肌肉发达不逊于男同学,马龙跟其他男同学一样,都不喜欢此类女同学,每到周末,马龙就骑着单车到我的学校去找我,在我们恋爱的三年里,马龙对我一往情深。毕业之后,马龙义无反顾地跟我来到这个城市,要知道,我所在的城市很小,在地图上地理位置靠海,从铁路这个角度来说并非枢纽之地,怎么说呢,算得上一截阑尾一样可有可无的区段,马龙作为学校里的高才生宁愿蜗居此地,五年里,他所认识的除了我之外的女人,一个是朱小青,另一个是公安科里的女会计,而这两个女人一个是我的表妹,另一个年事已高(四十多岁),都不可能跟马龙有所瓜葛。除了办案和上班,其余时间我跟马龙可以称得上朝夕相处(我有一间公司给的单身宿舍,因此跟马龙早已同居),他辞职后那半年还未找到合适的工作,更是几乎白天晚上都待在我的单身宿舍里。种种当时情况都说明,不存在马龙跟别的女人私奔这种可能。四、马龙回了老家。这里要涉及马龙的身世,基本上,马龙算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原因很俗套,他在继母和继母带来的哥哥的仇视下长大,考到警校第二年,忍气吞声一辈子的父亲终于去世,马龙趴在我怀里狠哭了一场,之后痛快地说,他终于跟那个给他带来耻辱的城市彻底决裂了。基于此,马龙无论如何不可能回到老家。
除了以上这些素常容易想到的可能,我还想到了这样一种可能:马龙其实并没有辞职,他的辞职是工作所需,简单说,一项特殊任务需要他以辞职的名义去执行。我到铁路公安部门去求证这个可能是否存在,遭到了公安科长的断然否定,他跟我说,如果马龙是就职于地方公安部门,这个可能性也许存在,但你想一想,铁路部门哪里会有重要到需如此大费周章的案件?马龙所在的刑警队队长和队友则被我的奇思妙想笑痛了肚子,他们不认为在他们生活里会发生电视剧里才有的传奇事件。就连王铁都认为我的想法过于荒诞,他说如果马龙接受了这样一项特殊任务,他不可能不知道。
还有一些猜想跟上面这个猜想一样离谱,比如马龙到别的城市(南方比如深圳)创业去了,马龙犯罪潜逃……很多,离谱到不堪一提。
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在此后的五年里,我没有想出马龙失踪的其他可能。这个上午我跟朱小青关于此事的探讨依然没有新进展,只是有一点也许应该需要我注意,朱小青认定马龙失踪跟男女之事有关,简单说,就是马龙在跟我登记之前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愧疚使得他无颜再面对我。朱小青非常认定这一点,但她也说不出具体原因,只说是直觉,在从前,朱小青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尽管她毫无道理地如此确认,我还是觉得,这个猜想跟我以上罗列的诸多猜想中的第三条从本质上来说还是相通的,我搜肠刮肚依然想不出当年马龙还有跟什么其他女人交好的可能。
我头疼欲裂地结束了这个上午,朱小青请我出去吃了一顿涮羊肉。席间朱小青表达了对男人的不满,她的论调很没有新意:男人没有好东西,都是花心大萝卜。我以为是王铁有了外遇,但朱小青否定了这一点,她说王铁那样,倒贴都不一定有人干。我表示不解,以朱小青此刻对王铁的态度,当初她喜欢他什么呢?为什么现在又不喜欢了呢?朱小青说,当初还不是看你喜欢他,我也就觉得他好了。朱小青这么一说,我就觉得很愧疚了,当初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我说我还是喜欢王铁比喜欢马龙多一点,朱小青就真的那么认为了。只是我不理解的一点是,尽管朱小青当初盲目地尊崇着我,但终身大事怎么能视我的喜好而定呢?这个姑娘。
既然朱小青的感慨不是由王铁而起,那最后我猜想是朱小青本人有了外遇了,或许对方做了什么事情让朱小青失望或者伤心了,她才给男人做了如此论断。要真是这样,我觉得朱小青真不该去??这浑水,情人这玩意儿,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一种关系,能那么轻易去招惹吗?
六
歌手像睡着了一样躺在地下通道里,额头上有一缕干涸了的血迹,还有呼吸,吉他断了弦,扔在一边。很显然歌手遭遇了某种暴力。
这个晚上下了雪,不再有人光顾午夜时分的地下通道,我掏出手机打电话给王铁,问他现在在哪里,他说在火车站巡查。火车站就在海港路尽头,五分钟过后王铁出现在地下通道,他把歌手背到车上(王铁开了队里的警车),在离医院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歌手醒了,在他的要求下,我们改道送他回家。
在城乡接合部一间民房里,歌手说他没与人产生什么争执,这个倒霉蛋遇到了两个醉鬼,他们扯断他的琴弦,踢翻他的吉他盒子,是因为嫌他坐在那里妨碍了他们走路。凌晨时分,王铁开车载我回家,我告诉他最近我在寻找马龙,他很可能现在就藏在这个城市里。王铁也很希望我能找到马龙,因为他也非常想念马龙。王铁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要是没有朱小青,当年你最终会选择谁,我还是马龙?
这个问题当然不太好回答,要是好回答,我当年也不必那么不磊落地态度含糊,拖拖拉拉。我实话实说地坦白:我不知道。也许两个都不选。王铁叹了口气,说他妈的,命运这玩意儿真不是个东西。我想到朱小青语气里对王铁的不屑,心里有些可怜他。不难想象,掌握了经济大权的朱小青,在家里是如何地颐指气使――她变化得如此之大,连我维持了二十多年的精神上对她的掌控都在逐渐丧失。
跟王铁的交谈很快就结束了,送我到楼下,王铁返回前问我老贾对我怎么样,我说挺好的,他欲言又止,样子很让我生疑。我猜是不是王铁也曾见到过老贾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但我不想问这个问题。我对老贾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并非毫不在意,但我觉得没有深究的必要,既然糊涂状态下局面比较好一些,那何必非要把事情搞清楚,让所有人都过得不痛快呢。您下载的文件由www.2 7 t xt.c o m (爱去小说网)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老贾在客厅看电视,与其说看电视,不如说在等我。我告诉他有个朋友受了伤,我看朋友去了,老贾走过来替我把衣服挂到衣柜里,很关切地问候了一下朋友的伤情。分床以来老贾一直是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表示自己做了亏心事,同时表示对我不加深究的感恩戴德。今晚他甚至做了一件很让我好笑的事情:要求跟我生个孩子。我想,这可能是老贾所能想到的从此对我忠贞不渝的最好表白。我说,我还没有想好,等我想好了,咱们再生吧。老贾离开房间时我问了他一个问题,我说,你难道就不感到好奇,我每天晚上都在外面做什么?老贾说,我知道你到外面是为了散心,不管做什么,只要你高兴就好。我说,老贾,你那么有钱,没有我还会有很多比我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跟你好,你怎么这么怕我离开?老贾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怕。
我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相生相克关系存在的话,也许我跟老贾目前当属这种情况。我也已经习惯了跟老贾的生活,主要是老贾可以给我衣食无忧的物质生活,这样一来,公司里的工作变成了消遣,因待遇差别而烦恼的日子一去不返,金钱富足带来心境的安宁,每每有了这种感受我就很感激老贾。
第二天依然有雪,我先去购物中心消磨了一段时间,然后到地下通道找流浪歌手,他没有迟疑,提了吉他盒子跟我走出地下通道,我先带他去吃饭,然后喝了一会儿茶,最后带他去洗浴城。我们各自到男女宾室冲洗,半个小时后在二楼厅里会合,然后一起进入高温室。躺在竹席上我很快进入睡眠,没有梦,醒来之后我看到歌手很安静地躺在旁边,他的侧影也有些像马龙。
歌手不再唱歌了。当我第N次带歌手步履轻快地走出洗浴城,进入地下通道,经过他不久前每天晚上占据过的地盘,我发现他已经对它没有感觉了。有一次我停下来,看了看那几块大理石,我发现了一个问题:由于施工质量的原因,抑或跟施工质量无关而跟这个城市地下的潮湿有关,通道内某些部位明显从地下泛上了潮气,歌手坐过的几块大理石颜色很深,给人感觉,重重地踩上一脚就能踩出水来。歌手的眼睛平视着墙上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妥定,没有波澜。我想,歌手当初是故意选择这么一处潮湿的地方,以期博取路人的同情,多赚取些零钱吧。这几乎是肯定的了。在海港路分手的时候,我照旧给了歌手一百块钱,我打了一辆出租车,他先是站在路边目送我上车,然后也打了一辆车,回城乡接合部他的民房里去。我感到,一种惯性已经以我没有预想到的速度形成了,这个想法绝对不那么单纯的年轻男孩子,很顺理成章地接受着我的给予,并用沉默和顺从告诉我,我可以要求他做任何事情。而我,也在妥帖自足地消受着他的年轻,他的顺从,一瞬间,我彻底地原谅了老贾。
七
朱小青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姑父)打电话给我,请我帮忙说服朱小青回一趟家,因为朱小青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姑姑病了,他认为朱小青应该在这个时候看望一下自己的母亲,后者的病情也许会因此好转。
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说服朱小青,她到底有多少年没有回家了,我并不知情。当我把电话拨通的时候,朱小青说她正在超市里购物,我以一种很强硬的口气要求她马上回一趟家,她有义务给病中的母亲送上女儿的慰藉,哪怕是伪装。朱小青还想说什么,我打断她,我说,退一万步说,就当你感谢她借了肚子给你,让你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你自己为了美丽一点都不打算怀孕生产,难道你母亲她就不爱美吗?
为了叫朱小青回家而使用的说辞很缺乏逻辑,很可笑,但没有白说,朱小青答应了回家。我又打电话给老贾,问他在做什么,他说在办公室里坐着看鱼。老贾附庸风雅地在办公室里安了一个鱼缸,买了一条据说很昂贵的红龙,说生意人很讲究这个,只要那条价格不菲的鱼活得旺旺盛盛的,生意就准顺顺当当的。据我看来,有了这条红龙,老贾反倒应该过得更累才是,他得时刻对那东西牵肠挂肚,没事可做的时候,老贾就坐在阔大的办公室里对鱼进行盯梢,它稍微有点精神不济,就能给老贾带来隐忧,而我认为某些隐忧都是没有必要的,自找的一种麻烦。生活里的麻烦难道还少吗。
我对老贾说朱小青要回家一趟,她母亲病了,想她了,你没事坐在那里看鱼,还不如开车送她一趟。我觉得,朱小青回家对于她父母对于她自己对于我来说,都是一件值得重视的大事。老贾不太痛快,支吾了半天,说他一会儿有个客户要接待。我觉得老贾在撒谎,如果过一会儿我去他办公室,我敢肯定我将会看到,他还是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红龙。但我不想去揭穿他,挑弄一些不必要的事端,是我极其讨厌的。只是我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老贾不愿意去送朱小青,从这个城市到我们的老家,两个小时足够了。
下午我在办公室的电脑上玩一种很简单的五子连珠游戏,玩了接近两个小时,搞得头昏脑涨,刚想趴在桌子上小睡一会儿,接到王铁的电话,说晚上请我吃饭,顺便有事跟我谈一谈。是关于朱小青的,王铁说。
这称得上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晚上,在一间食客寥落的西餐厅里,王铁向我讲述了以下事情:
半年以前,王铁开始跟踪妻子朱小青。如你所知,王铁是一名刑警,在有限的从警生涯里没参与过什么大案,同马龙一样,这让王铁感到遗憾,为此他们非常羡慕市局刑警队那些幸运的家伙们。马龙当年之所以辞职,我想也跟这有些关系,他认为这样的刑警干着没什么劲。但即使如此,王铁并不缺乏应有的职业敏感,这种敏感放之四海而皆准,当然包括他与朱小青的婚姻。总的来说,朱小青尚不具备做了坏事却滴水不漏的本事,王铁很容易就看出了某些异常,他不露声色地开始跟踪朱小青。在某个夜晚王铁看到妻子朱小青坐着出租车来到亚细亚酒店,走进大堂,在前台处停留了大约五分钟,之后离开前台走进电梯。弄清朱小青在前台停留时做了什么事情并不难,王铁利用他的证件很容易地搞清:朱小青在十七楼开了一间房。之后王铁坐在大厅一角某个隐蔽的位置,要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等着接下来将要出现的某个男人。半小时之后王铁忽然看到我丈夫老贾夹着公文包走进玻璃门,他心里怦地跳了一下。在这半个小时之内,共计有八个男人走进酒店,其中六个男人分别有同性或异性陪同,只有两个男人单身,但这两个男人都在前台开了房,王铁把这八个男人的嫌疑都排除了。老贾是第九个走进酒店的男人,他既没有人陪同,也没在前台停留,而是站在大厅里打了个简短的电话,之后老贾越过前台,很笃定地走进电梯。出于一种本能,王铁当即认定,老贾就是朱小青在十七楼开了房间等着的人。这有什么不可能呢?太可能了。王铁认为。两个小时以后,朱小青和老贾同时出现在大厅里,他们走出酒店,共同上了老贾的车。这验证了王铁本能的认定。此后的半年里,至少朱小青跟老贾在同一间酒店里共计约会八次,最后一次是在圣诞夜,距现在有接近一个月了。朱小青关于夜遇马龙的说法并非杜撰,有一个夜晚(圣诞夜的前一个夜晚)朱小青站在停车场边上等老贾,她看到的那一幕(戴黑白纹相间围巾的男人从冬青丛旁边走过)王铁也同时看到了,那个男人无论从身高还是体形来看的确很像当年的马龙。
这一切深具游戏意味。我的表妹朱小青介绍老贾给我认识,并撮合我们登了记结了婚,半年之后,这两个人开始了婚外关系。我对此深感不解:一、既然朱小青喜欢老贾,当初为什么还要把他介绍给我,并极力撮合我们成就好事?二、以朱小青从小就无比爱戴和尊崇我这个事实来看,即便要找个男人搞搞婚外情,她找谁不好,有什么理由拿老贾开刀?三、从日常言语分析,朱小青有时对老贾颇有微词,在她眼里他并非能让她很看得上的男人,当然,也许朱小青日常对老贾颇有微词只是假装――假设朱小青有这方面的头脑,那,怎么解释几天前朱小青在我办公室听到我说老贾跟别的女人关系暧昧时所持的态度呢?当时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极力怂恿我处置老贾,难道她就不怕我回家逼供老贾,从而暴露跟老贾关系暧昧的女人正是她吗?这不符合常理。而且,我根本就不认为朱小青有这个头脑――假装对老贾不满,来为他们的关系加上保险。总的来说,朱小青还算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这一点,我跟王铁很坚定地保持共识。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上午我打电话给老贾,希望他能送朱小青回老家,老贾没有答应。这很符合老贾近些日子来的表现――他极力向我表明他在痛改前非。如此说来,老贾已无意跟朱小青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