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李鱼浑身酸痛地躺在黑暗里,目光如炬。从她母亲去世之后她一直觉得有什么事情必须要做,却不知道这是什么事情,这种感觉很让李鱼烦恼。现在她忽然觉得,她需要经受一场暴力。

目光如炬的李鱼换了个方向,把头搭在床沿上,躺好,把头发垂下去,然后伸出右手来(李鱼认为她的右手比左手要有力量),卡住自己的脖颈。她回忆着养父李想卡她母亲的样子,去卡自己的脖颈,但是片刻之后她觉得这样不行,很别扭,无法达到她想象里的感觉――其实是梦里的感觉,在梦里,她的痛很痛,也很痛快。

这场深夜里的自虐,李鱼换了很多种方式,最后却很失望。她决定,如果有一天她答应于姓男人的追求,在这之前,她必须使自己经受一场睡梦中的暴力。这个念头一经形成,就立刻变成一堵墙,高高地立了起来,立在她自己身体前面。

此后的一段日子,李鱼为如何使自己经受一场暴力而颇费心思。与此同时,李鱼检视自己三十三岁之前的过去,重点是从二十多岁跟男人胡来开始。在这些男人中,李鱼重点检视了跟以下几个人的交往,并更重点更严肃地想了想以后跟这些人之间关系的可能性和可行性:张黎明,王铁,袜子。

首先是张黎明,对于他们两人日后(也许长达一生)的关系,李鱼认为她没有比现在更好的处理方式了。目前他们的关系回复到了初识那一两年的样子,每天晚上短信晚安,关心一下对方城市里的天气,或者打情骂俏,双方都坚持得不错。李鱼已经确信,他们都不肯轻易跟这段过去的时光诀别了,尽管把他们连接得如此牢固的东西不是纯粹的爱情,但李鱼已经平和了:相对于她的需要来说,一份感情某些时候含有被爱的错觉,这又有什么呢?何况,李鱼认为,茶庄里短暂的见面,那个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里,张黎明对她所表露的,是连他自己都不会怀疑的真情实感。

其次是王铁,这个聪明如她的男人,自从李鱼独自对着树洞倾吐了内心最后一个秘密,这个男人就很不动声色地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时候他们还互相通通电话(他是一个办事利索的男人,不太喜欢像女人似的埋头捣鼓短信),说说笑话,斗斗嘴皮子功夫,让彼此开心一下,偶尔他还会约李鱼到外面吃吃饭,喝喝咖啡,有一次他还突然造访李鱼的办公室,那天正巧李鱼手头没什么工作,估计他的生意在那一天也没什么需要忙的。他们喝着茶,闲聊了一上午。李鱼很满意这种状态,某些东西离开了,但某些东西还存在。他们没有再在一起做爱,有时候李鱼还是很想念他厉害的床上功夫。

而袜子呢,这个年轻的大学生在这个冬天,在李鱼失踪后生活得怎么样,这是李鱼很想知道答案的一个问题。自从那一次之后李鱼把他从好友栏拖到了黑名单里。这个晚上李鱼登录QQ,花费了几分钟时间重新申请了一个号码,用新号码请求加袜子。李鱼在个人资料的年龄一栏里注明三十二岁,这正是袜子喜欢的年龄。袜子在线,很快加了李鱼,两人开始聊天。李鱼没有费多大劲,就掏出了袜子很多肺腑之言,他告诉这个名叫过往(李鱼临时取的网名)的新网友,不久之前他认识了一个女人,他们在一起做了爱,那是他的第一次。自从那次之后,她不再露面了。但是他很怀念做爱这件事情,为此他又跟另一位网友做了同样的事。现在他体会到其中的美妙了,他直截了当地问过往:我很真诚地邀请你做爱,行吗?

李鱼很礼貌地结束了跟袜子的聊天,把他再次拖入黑名单,然后放心地下了线。

除了对袜子彻底放了心,这个晚上李鱼还有一个收获,她为苦思好几日的关于经受一场暴力的难题找到了解决方法――在本市一个综合论坛中李鱼发现了这样一个帖子:小数点帮办公司事无巨细为您解忧。李鱼进入这个帖子,按照帖子里提供的服务电话拨过去。对方诚挚地向李鱼介绍了公司概况,在介绍中李鱼得知这个公司创办者是几名大学毕业生,在校期间他们系统学过心理学,并且他们每人都身强力健,能胜任不很过分的体力工作。李鱼告诉他们,她需要他们去揍一个女人。接电话的大学生有些犹豫,李鱼开了个高价,她说如果你们按照我的意思去揍了这个女人,你们将得到五千块钱服务费。并且你们无须担心,我不要她的命,只是让她受些皮肉上的痛苦,你们也不必感到内疚,这是一个很欠揍的女人。接电话的大学生说要跟其他几个人商量一下再给李鱼答复,他们一共五个人,都是平起平坐的老板。李鱼答应了。

小数点帮办公司的答复电话在第二天打了过来,他们同意去做这件酬劳不菲的工作。昨天接电话的大学生解释说,我们刚刚创业,需要钱,否则,即使那个女人多么欠揍甚至该杀,我们也不会接这个生意。接着,他们在电话里洽谈了所有事宜,李鱼详细交代了她的要求,包括他们将要使用的工具(她要他们按照她的要求去购买),他们如何顺利进入她的家(她提了一些建议,比如先摁响她家的门铃,然后假扮成订报纸的或者从事其他工作的人,这个由他们自行设计),施暴过程中每一步的动作,及每一个动作需要使用的力道。

雇主之间商定了所有事宜之后,李鱼通过网上银行向对方支付了部分定金,双方说好,余下部分待小数点帮办公司给李鱼提供的服务结束之后结算清楚。

两天后的晚上,李鱼给自己做了一顿很丰盛的饭菜,吃完饭后她洗了个澡,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咖啡很香,李鱼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等着某一个时刻到来。之后,门铃响了,李鱼走到门口,打开门,她看着门外站着的两个年轻男人,安静地等待一场暴力来临。

寻找马龙

冬天里的一个深夜,我从朱小青那里得到一个消息:她好像看到了马龙。

之所以用到好像这个词,是因为朱小青说,她不太确认那个人是马龙。在我的逼问下,朱小青的描述是这样的:当时她从亚细亚酒店出来,在旁边停车场打算上她朋友的车,忽然看到一个人很像失踪五年的马龙,当时是晚上十二点左右,亚细亚酒店旁边的停车场光线很昏暗,貌似马龙的人又凑巧走在一片冬青丛边,等朱小青打算过去确认一下他是不是马龙时,后者已经绕过冬青丛,或许走进了旁边那条小街,或许隐入了午夜嘈杂的南大街,总之他从朱小青眼皮子下面消失了。

朱小青用以佐证她所看到的那个人很有可能是马龙的,是那人脖子上围着的一条围巾,她说那条围巾很像当年我买给马龙的那条。听起来,用一条五年前的围巾来猜测它的主人是某一个人,这未免有点荒诞,坦白说,当年我送给马龙的那条围巾普通至极――只不过是一条黑白纹相间的羊绒围巾,任何一个男人如果想要这样一条围巾,在这个城市里的商场里根本不难买到,所谓差别也只在牌子而已,我送给马龙的那条是恒源祥的。

这个冬天真实的情况是,比之于用那条围巾根本不足以佐证朱小青看到的人是马龙这个理论上的推断来说,我还是这样说服了自己:既然朱小青看到的那个人围着那样一条围巾,而我又曾经送过一条同样的给马龙,那么,那个人就是马龙,和那个人不是马龙,具备概率相等的可能性。认定了这一点之后我有些野心膨胀,觉得离找到马龙为期不远了。当天夜里我又做了一个关于马龙的梦,这个梦的前半部分跟以往一样:马龙被我追赶得狼狈不堪,无论他如何拼命奔跑,我总会在他身前或者身后出现,对他进行围追堵截。而我的情况也不比马龙好多少,无论我如何对他紧追不放,却总是无法抓到他,我们两人都为此狼狈不堪。

这是一个我做过了N次的梦,每次梦醒之后我都认定,这是一场意味深长的追逐,或者说,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梦,它以它奇妙诡异的预言性向我昭示寻找马龙是一件旷日持久的工作,我必须时时提醒自己保持足够的耐力和信心。

不幸,这个频繁出现的意味深长的梦得到了事实的证明,寻找马龙花去了我五年时间,五年里我穷自己所能,甚至荒废了最容易嫁出去的宝贵时光――五年之前我只有二十六岁,在将近三十岁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比较尴尬的年龄,在经历了若干次相亲之后我勉强还算体面地嫁给了老贾。即使在嫁给老贾之后,其实我也没忘记暗中寻找马龙,久而久之,寻找马龙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内容,并变得越来越强悍,强悍到很多时候我甚至忘记了寻找他原因何在,或者说,为何寻找马龙,这已经隐匿于寻找马龙事件的表象之后了。一件隐匿了真正面目的事情,成为五年里我生活的主体。

在谈到梦的后半部分前,有必要把寻找马龙事件隐匿的部分从黑暗处拽出来,公之于众:五年以前,马龙在跟我登记结婚的当天大摆了一场乌龙,那天我穿着他跟我一起买的新衣服,坐在宿舍里等他来接我,我们将要去婚姻登记处领取表格,然后到妇幼医院体检,再返回婚姻登记处领取结婚证书,接着我们打算去吃一顿我觊觎已久的西餐,最后,带着我们早已买好的喜糖,到各自单位分发一下,宣告我们的幸福结合。这场我们两人准备了大半年的仪式,由于马龙不明原因的缺席而流产,最后的场面是,我一个人坐在宿舍里吃糖,花花绿绿的糖纸空空洞洞地扔满一地。

马龙的失踪是我决定穷尽一生要揭开的谜。此后的五年里,不难解释我为什么一直做着一个追逐马龙的梦,并笃信总有一天我会在梦里抓住马龙――这个梦越来越带有一种游戏意味,由于这个,我甚至会在梦里赋予自己清晰的意识:这次一定要抓住马龙,不能让他像以前那样跑掉。朱小青向我通告了这个消息的夜里,我做的梦后半部分正是这样,在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抓住马龙之后,我真的抓住马龙了,我像一只狼猛地扑向马龙,对他没头没脑地张嘴就咬。

撕咬马龙的快感加速了梦的惊醒,我想我的样子可能极其恐怖――据老贾说我当时龇牙咧嘴,胳膊伸在空中,五指张开,并直起上身坐了起来,像诈尸一样。老贾的想象力就是如此贫乏和无趣,对此我一点儿都不感到奇怪。我确定我当时应该像一匹非常生动的狼,因为醒来之后我觉得通体舒泰,快感缭绕,这很符合我对狼的想象。每次看《动物世界》,老贾赞叹的永远都是狼的厉害,而我总在猜测,狼追赶到猎物之后将会有怎样的快感,并进而联想到,如果我很想撕咬某一个人,有一天当我真的咬到他了,会痛快到什么样子。回到梦这个话题上――我想,一定是因为梦里无穷无尽没有结果的追逐给我带来了年深日久的压抑,在抓住马龙的一瞬间,我释放了内心深处的动物本能。

第二天我联系朱小青,打算让她陪我到亚细亚酒店去一趟,我需要弄清楚她夜遇有可能是马龙的人的实地情况。朱小青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她晚上有事,为了让自己的拒绝显得很合理,朱小青提醒我说,这天晚上是圣诞夜。

朱小青是一个很爱惜自己的女人,她永远舍得花费时间和精力让自己活得有滋有味,而我对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在慢慢或者已经失去兴趣,除了寻找马龙。老贾在这天晚上似乎也有事情,五点半我下班回家之后,他正坐在沙发上拿着电视机遥控板,佯装在看一场球赛。我去了一趟卫生间,发现他午睡之后洗了个澡,还用了我的吹风机和??哩水。等我从卫生间出来,老贾又佯装迫不得已的样子,说他真想看完那场球赛,可惜不得不出门对付一个应酬。我说那就赶紧去吧,男人得扎在社会里,不能老扎在家里。

老贾最近一段时间(大约半年左右)表现有些异常,如果我的感觉不是偏差很大,这种情况应该与女人有关,或者说与男女关系有关。发现这个情况之后我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对老贾不太有感情。自从青春期过后,我就不再期望某一天会被感情这东西轰然击中那么一下子了,我觉得我之所以这样完全是拜马龙所赐,他霸占了我整个的青春期,给了我过于安逸的爱情,这就好比总是给一个人糖吃,让他不知道别的味道是怎么回事――马龙失踪之后我很恨他给了我那么安逸的爱情,之后又给了我那么致命的一下子,很多个夜晚我用力去想这件事情莫名其妙的始末,想着想着,就觉得简直像一个阴谋一样。而事实上,马龙是一个简单至不知道阴谋为何物的人,这件缺乏因果关系的事情日复一日折磨着我的神经,已经使我有了明显的抑郁倾向。

老贾走后我一个人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吃了几块饼干,然后锁上门下楼,打了一辆出租车去亚细亚酒店。我先站在酒店旁边停车场的一角四处观察了一下,找到了朱小青所说的那一片冬青,之后我穿过停车场,绕过那片冬青丛。站在冬青丛的另一面,我开始观察那天晚上朱小青看到的那个人有可能去往什么地方。在这之前我决定了一件事情:从现在开始,就当朱小青看到的人正是马龙。我认为这非常有助于我集中精力寻找马龙。也可以这样说:长久以来我可能一直期待着有这么一件亦真亦假的事情发生,以便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对自己说,寻找马龙是很有必要的。

OCTOBER好了,那天晚上马龙有可能去的地方有以下几个:一、从冬青丛那里直接向西走,大约三十米后,乘扶梯或步行走楼梯进入地下通道;二、从冬青丛那里向左拐,进入一条小街。三、从冬青丛那里向右拐,隐入喧杂的南大街。

这个圣诞夜毋庸置疑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马龙有可能隐入其中的南大街充塞着让人眼晕的人流和车流。即使朱小青所说的那个夜晚不是圣诞夜,作为这个城市的主干道,沿着这个方位寻找马龙显然注定无迹可循。我站在冬青丛旁边看了看左边那条不算宽也不算窄的小街,我很奇怪,我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此刻却对这样一条小街毫无印象,但我猜它的纵深处有可能是居民楼。最后,这个晚上我决定离开冬青丛一直向西走,进入这个城市的地下通道。

H形的地下通道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的四个出口所指之处仍然是喧杂的南大街,只是在通道腹心另有一扇明亮的玻璃门指向一家地下购物中心。这个夜晚我不知道丈夫老贾去了什么地方,跟什么人在一起,也不知道我表妹朱小青去了什么地方,除了他们二人,在这个城市里可以跟我相结逛一逛街的人就没有了。

购物中心的喧杂一点不比地面上差,我很辛苦地躲避着陌生人的触碰,而他们似乎对此并不在意,这让我十分不快。老贾一直说我有洁癖,我对这个结论将信将疑,然而他有足够的理由为他的论断做佐证,其中最有说服力的一个就是,我能够接受他做我丈夫,却不太能接受他做我的性伴侣。每次做功课之前,我都要老贾长时间仔细地清洗自己,为此我去为自己买清洗液的时候每次都特别买一瓶男士专用的给老贾,即便这样,在卧室里我总是把主要精力用在检查老贾是否干净上。可想而知这样的功课是多么缺乏趣味,对我来说尤其如此。这种状况久而久之居然导致了一个有悖常理的结果:如果有一天老贾跟别的女人过起了性生活,我很有可能采取一种装聋作哑的姿态。

在购物中心我遭到了很多陌生人的触碰,却没有遇到马龙。这个结果在我预料之中,又让我极度失望。由于晚饭只吃了几块饼干我感觉很饿,饥饿导致了低血糖带来的晕眩,我在食品区买了一盒巧克力,走出购物中心,打算横穿地下通道,从工商银行出口出去,然后拐到海港路,打车回家。在横穿地下通道的时候我被一个流浪歌手所吸引,几乎是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这个歌手,他脸色白皙干净,称得上俊秀,是我喜欢的类型。像所有地铁歌手一样,他抱着他借以糊口的吉他,盘腿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我停下来开始听这个歌手唱歌,一边欣赏他的长相,看着看着我发现他某些地方跟失踪的马龙有些相像。五年以前马龙二十六岁,跟歌手年龄相仿。

这样,我原定十点前回家的计划取消了,我站在地下通道里很认真地陪着歌手唱歌,几乎吃完了在购物中心里买的一整盒巧克力。最后我留下一块儿,跟我从包里找出的五十块钱一起,放在歌手面前的吉他盒子里。歌手对我的慷慨给予无动于衷,我很喜欢他这样――尽管我觉得他内心里不会真的对这张面额不算小的钱无动于衷。午夜的时候,地下通道已经非常冷清,歌手还在唱,我忽然意识到,作为一个听者,如果我一直站在那里,歌手可能就永远不会停止他的歌唱,而他的嗓音已经明显有些疲倦了。我离开歌手,一个人走了。在扶梯口处我听到歌手停止了他的工作。

我的丈夫老贾回家很晚,大约凌晨两点多,我听到他拿钥匙开门的声音,之后他站在客厅里关手机,一阵轻微的关机音乐像某个人深夜里的短暂梦呓。我觉得老贾大可不必这样,婚后一年多,他的手机是家里我唯一没有动过的东西,我深信生活中的很多烦恼都是人们有意自找的,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手机就是一个典型范例。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女人那么喜欢偷窥丈夫的手机,这样做对她们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我想,老贾作为一个还算有钱的小商人,一年前之所以看上我,大约就是因为看上我对生活所持的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包括对钱。这些年我一门心思寻找马龙,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件事情占据了我绝大多数的精力。

这一晚我睡得依然不好,梦断裂成了几段,它们之间似乎有所关联又似乎互不相干,我依稀记得有一段梦依然是追赶马龙,地点在我刚刚流连了一个晚上的地下通道,另一段梦是我看到了自己龇牙咧嘴的特写,本来我牙齿长得很整齐小巧,在梦里它们又尖又长,有两颗几乎就像两把匕首,很陡峭地伸出嘴外。还有一段梦情节离奇:我跟流浪歌手在地下通道里做了一场爱。这个刚刚跟我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居然闯进了长久以来几乎只有马龙一个人占据着的梦里,这个情况让我吃惊不小。我躺在床上,用了一小段时间回忆梦境,同时让身体深处的痉挛平息――梦里的做爱很淋漓尽致,是跟老贾从来没有过的。

再次睡过去的时候,我听到老贾在笑。他跌在我不可知的睡梦里,笑得像个孩子。

有必要回忆一下我跟朱小青的友谊。因为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寻找马龙成为我跟朱小青每次通话或者见面的主要话题,我们有着可供回忆的过去。相比之下,我的丈夫老贾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回溯我跟朱小青的友谊是一件温暖的事情,没有其他任何一个朋友能在我身边待上二十年之久――朱小青今年二十五岁,她的母亲在她一岁的时候就失踪了,村里人都知道这个女人跟别的男人跑了。朱小青十岁的时候,有一天在村口碰见一个给她糖果吃的女人,这个女人正是她的母亲。她的归来连累了自己的丈夫――朱小青此后连她的父亲都切齿痛恨,她觉得他很不争气,居然容忍自己的女人说跑就跑说回来就回来,即使要收留她,她认为他也至少应该把那女人吊起来揍上一顿,而事实上,朱小青的父亲对妻子一如既往地好,他甚至从不追问有关她跑而复回的事情。

也许只有我才能体察朱小青多年来是如何被母亲带来的耻辱所围困,在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包括她母亲)面前,朱小青从不轻易暴露自己的软弱,她的母亲为她对自己的仇视而伤心欲绝,村里的女人们则认为她是一个心硬的孩子。从母亲回家开始,朱小青就搬到我家里去住,夜里她搂着我的脖子,哭着告诉我说她是刻意弄出那副倔强样子来的。我比朱小青大六岁,这决定了以后的多数时间,我无法跟朱小青日夜待在一起,给她精神上的依赖。事实上,朱小青跟我睡在一个被窝里的时间只有一年,一年以后我离开朱小青,相继到县城和更远的城市去读高中和大学,而朱小青勉强读完了职高,就开始了她颠沛流离的择业生涯。在读高中和大学期间,我收到的最多的信件来自于朱小青,我了解她每时每刻的生活状况,到了事无巨细的程度。截至我到现在的城市落脚朱小青闻讯追逐而来,她已经换了二十几个工作。

朱小青最终在这个城市安定下来,并像我一样跟一个男人确立了恋爱关系,我跟马龙,朱小青跟王铁。王铁是马龙的朋友,当时他们两人都挺喜欢我的,但是我对他们两人感觉差不多,始终没有什么大事促使我在他们中间做一个选择。朱小青不太相信一个人会同时喜欢两个人,她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因为马龙跟王铁无论从长相还是性格还是爱好甚至世界观方面都完全不同。可我觉得,我之所以那么难以取舍,正是因为他们完全不同。在对待很多问题上,我跟朱小青的观念存在着巨大的差别,朱小青很盲目地尊崇我,却永远也无法跟我想到一起,这是她穷其一生也想不通的一个问题。

不过,最后我还是告诉朱小青说,我喜欢王铁可能要比喜欢马龙多一点点。这个说法并不代表我本人的真实想法,我只是为了应付一下朱小青而已。跟朱小青说完之后我更加觉得选择他们当中的谁都是一件很难的事,又过了一些日子,我甚至想把这两个人都放弃了,后来,不清楚王铁和朱小青谁主动一些,总之他们两人好上了,这解决了困扰我长达几年之久的一个难题,于是我就跟马龙好了。我们四个人起初在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当时我有一间公司给的单身宿舍,马龙和王铁是铁路刑警,除了办案之外,每天晚上这间宿舍就作为我们四个人吃饭和娱乐之处,晚饭通常用一个小电炉简单地炒几个菜,或干脆煮上一锅方便面,娱乐则是玩纸牌,或者麻将,或者勾肩搭背到街上玩,一整条南大街,几乎能从东走到西。

当然,符合合久必分的定律,一段时间之后,这个小团体不可避免地走向解体――鉴于马龙和王铁当初都曾经喜欢我的事实,在我们四个人一起玩的那些日子里,难免会有一些很微妙的东西时不时冒出一个小头,给我带来短暂的不安,我认为这不太公平,朱小青不应该无限期地承受王铁曾经喜欢我,并且某些时候仍流露出对我的好感――这种伤害,尽管朱小青盲目地尊崇着我。用马龙后来说过的一句话形容朱小青对我的尊崇也许比较合适一些:朱小青对你简直称得上坚贞不渝,打个比方,只要你喜欢,我肯定她连自己的老公都能送给你。

这就是我跟朱小青之间深不可测的友谊,截至马龙给朱小青下了上面那个定论,我们之间已经保持了二十年的友谊,马龙给朱小青下了那么一个定论之后,大约第二天,他就从我们的生活里失踪了。在他失踪之前我们的小团体已经解体了一年时间,除了我上面提到的那些时不时冒出头来的微妙的东西,是我决定瓦解这个小团体的主要原因,还有一些其他事情促进了小团体的分化,主要是:朱小青结束了游手好闲的生活,到一家保险公司做了业务员,她很热爱并积极投入了这项工作;马龙和王铁那段时间参加了一个专列保卫工作,据说某一位很有来头的首长将要在这个城市逗留一段时间,马龙和王铁先是被派往距此地四百公里的另一个城市跟当地警察办理交接,然后跟随专列返回我们的城市。一段日子之后首长离开了这个城市,我又被公司派往上海出了一趟差,我们的小团体如我所愿,顺利解体了。

此后我们四人再没聚到一起过,朱小青经常利用工作之便,提着装满保险宣传单的公文包,到我那里小坐一会儿,我动员公司员工买了几份朱小青推销的保险。朱小青保险做得相当不错,和王铁结婚后,他们家里主要的经济支出都来源于朱小青。说实话我没有想到朱小青职高毕业竟会混得这么好。现在的朱小青二十五岁,这个年龄的朱小青珠圆玉润,出手阔绰,除了利用工作时间到我公司小坐,还隔三差五请我去做做美容美发或者美甲。

就是这样――某一天我忽然觉察我跟朱小青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某种改变,也许这样说不太恰当,恰当的说法也许是这样:我跟朱小青的关系加入了某些新东西,这种加入是潜移默化的,不为我所洞察的,等我意识到这一点,这些东西早已经渗透进去了。无疑,这些新鲜的元素是朱小青的成长,及由成长带来的在我们之间关系把持上的逐渐主动。我在越来越被动地享受朱小青给予我的友谊,即便是对我的尊崇(我认为这种尊崇一直存在,从没有消失过),我也逐渐感觉它变成了一种来自于朱小青那一方的很博大的施予性的尊崇,而在过去,她对我的尊崇是来自于我的,我的博大,我的施予。相同的一点是,无论来自于哪一方,这种施予都是心甘情愿的,幸福的施予。然而,本质上的置换却让我时不时地惶然一下子,好比某种长期保有的地位在沦丧,让我觉得,我已经老迈了。

事实上,我的觉察不是无证可循的,最有力的佐证应该算是我跟老贾的结合。过去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会听从许多方面跟我存在着巨大差别的朱小青的撮合,跟某一个男人结合。而情况正是我以前没有想到过的,朱小青给我介绍了老贾,我认为这个老贾最可贵之处就是手里有一些小钱、人却还算不错,那一年我即将三十岁。我曾经试图把我跟老贾的结合归结于我对三十岁这个尴尬年龄的恐惧,而无论怎样为自己寻找理由,真实的情况是,我就是听从了朱小青的安排。这是一个不容改变的铁铮铮的事实。

因此,毫无疑问,关于马龙的失踪和再现,对我和朱小青来说都应该是一件大事。圣诞夜过后朱小青跟我碰了一次头,地点在上岛,朱小青请我喝了一壶炭烧咖啡,我们花了一个晚上时间回忆了一些跟马龙有关的事情,主讲者是我,朱小青大部分时间在听。事实上我所说的那些情节已经重复过N遍,无非就是马龙失踪前几天我们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五年以来,我已经把那几天里几乎每一分钟都梳理得很彻底――我跟马龙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结婚登记积极热情地忙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马龙会突然失踪。

我对朱小青表达了寻找马龙的决心。朱小青对我的决定不置可否,我想,她有足够的理由不置可否。一、鉴于我跟马龙过去感情还算很好,他在结婚登记当天却当了可耻的逃兵,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个充满伤痕的事件,于情于理都应该把这个人从茫茫人海中揪出来,问个究竟;二、鉴于我现在的丈夫老贾是她朱小青介绍的,而且我们之间感情尚可,这种情况下我再去寻找旧情人,于情于理朱小青都不应该怂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