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三人立了块石碑在地宫前,盛无崖用撄宁剑在碑上刻了三人的去向,以防师父回来找不到人。下山通过接天桥后,虽然想着以缥缈峰之险,一般人上不来,但盛无崖还是不放心地将铁索斩断了。撄宁剑削金断玉,用起来非常趁手。
至于下山后要去哪里,盛无崖还记得小师弟初到缥缈峰时哭鼻子的可怜样,便提议东去党项探望李秋水的母妃。谁晓得李秋水听了这话却红了脸,别别扭扭地说什么学艺未成,不敢归乡之类的话,否定了东去的选项。
东边去不了,就剩下西、南、北三个方向了。盛无崖又问她小师兄的意思,巫行云不置可否,一副师妹去哪里他就去哪里的模样。于是盛无崖便说:“南边是沙漠,要不我们北去?然后再沿着天山北麓西行?”
李秋水拍手叫好,巫行云笑而不语,于是三人就这样把路线定了下来。
要去天山北麓,考虑到李秋水还小,盛无崖便选了条比较好走的路线,先是东行到高昌西边的交河城,然后沿着天山北脉和中脉留出的走廊直达天山北麓。这条走廊呈西北-东南走向,是后世吐鲁番到乌鲁木齐最快捷的通道,免去了三人的绕行之苦。
交河城因其在地理位置上的重要性,历来为西域各族争夺,战火频燃。唐时,汉民曾在此设安西都护府,李颀也在《古从军行》中吟道“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盛无崖隐约记得此城似乎湮灭于蒙古铁骑下,但此时此刻,它在回鹘人的经营下还算生机勃勃。
缥缈三人组在天山以北的广大疆土上周游了两年,走遍了这个地方的每一个角落。盛无崖原本没打算在北疆逛这么久,只因这里比起天山南麓,雨水确实要充足很多,奇景频现,各有千秋,不知不觉就被绊住了脚步。
比如刚来此地的那个夏天,他们在巩乃斯的察汗乌苏沟目睹的景象,就要回味好久。
夏季的察汗乌苏沟绿意盎然,漫山遍野望不到尽头的旱地莲花与野韭花齐放,极为鲜妍。旱地莲花色如真金,盛放在蓝天与雪峰之下,热烈璀璨,遍地流金。盛无崖本为采药而来,结果被此花迷住,盘亘良久。
这之后,三人继续北行,进入了粘八葛部统治的金山之阳。金山即后世的阿尔泰山,因盛产黄金宝石,故而得了这个名号。与此相对,自然也有玉山,玉山便是大漠最南边的昆仑,传说中的万山之祖,上有王母、青鸟居焉。
三人在金山之阳渡过了这年的秋、冬两季,开春之后,就朝着喀喇汗国控制的伊列谷地前进。
喀喇汗国由漠北回鹘西迁的一支族人建立,唐朝以公主下嫁,到了宋时,此朝可汗还会称呼宋主为“汉家阿舅大官家”。这个汗国强大后,西攻萨曼,东伐于阗。终于在景德元年将于阗灭国,迎来了自己最强盛的时代。于阗灭国那一年,盛无崖才两岁。与此同时,在遥远的东方,宋、辽也约为兄弟之国,达成了澶渊之盟。
伊列谷地就是后世的伊犁谷地,此地群山环绕、山水壮丽,是个富饶流蜜的好地方。三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三月上旬看到了蜿蜒西去的伊列河。过了十五后,谷地中的杏花陆续绽放,一直开到三月底。盛无崖追着花信漫游,最后来到了一个叫托古斯塔拉的地方,那里是整个天山南北最后的杏绽之地。等到此地花谢,想再赏杏花,就要等明年了。
托古斯塔拉的杏花开得最好的那一日,盛无崖过了午时就开始犯懒,书也不想看,药材也不想整理,游记也不想写,只想困觉。巫行云那会儿正在指点李秋水拳脚,盛无崖便在附近寻了棵繁茂的杏树,飞身而上,美滋滋地倚在花枝间晒太阳。四野无人,只有风声送来的松涛,与师兄弟二人低低的交谈。
盛无崖在春光中睡熟了过去,梦里到处都是风吹雨洗馥郁温暖的花香。醒来时,黄昏已近,她发了会呆,才发现师兄师弟不知何时也歇到了这棵杏树上,枕花而眠。二人皆是一身白衣,一个歪在她的左上首,一个躺在她的斜下方。橘色的暖阳透过花枝落在两人白皙的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盛无崖随手揪了把杏花,轻轻翻身,恶作剧似的把花瓣往下方的小师兄身上丢去。软软的杏花随风而下,落上了巫行云的小腹,又落满了他的肩头。
最终,一片粉白悠悠地落到了巫行云的眼睑上。盛无崖躲藏不及,只见她师兄的的睫毛颤了颤,便睁开了眼睛,和她对着正着。
“咳……”盛无崖把手里剩下的作案工具往袖子里藏了藏,笑道:“师兄醒了呀。”
巫行云好似没发现她的作弄,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嗯,师妹睡得可好?”
“好极了。”盛无崖轻声答道。
不久后,李秋水也醒来了。盛无崖从杏树上跳下去,抽出撄宁打算活动活动腿脚。巫行云则开始埋灶生火,准备晚饭。
雪山影,杏花天,拂香手,撄宁剑。
盛无崖在花树间翩跹如燕,来去自如,将撄宁剑舞得迅疾如雨,搅起漫天花影,在浓艳的夕阳中,汇成了绯色的河流。李秋水早就看呆了过去,巫行云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静静地站在夕阳之中。
待盛无崖收剑后,巫行云这才开口道:“师妹的这套剑法,我从未见过。”
“是我最近瞎琢磨的,师兄肯定看着眼生。”盛无崖一边拭剑一边往回走。
“剑法可有名字?”巫行云又问。
“还没唉,要不师兄帮着取一个?”
巫行云神情凝重地思考了许久,踌躇道:“就叫燃花,师妹以为如何?”
“好啊!”盛无崖挽起袖子,一边拔地上的野葱一边点头:“真好听!”
李秋水瞅了瞅这两人,幽怨道:“师姐,下次你再琢磨出了什么新东西,也让我起个名字好不好?”
“好好好!”盛无崖哈哈大笑,把手里的野葱朝小师弟扔去。
第8章 风初定 缥缈峰头云散
离开北疆后,三人沿着伊列河继续西行,一直走到了这条河注入的那片大湖。听当地人讲,大湖叫达林库尔,盛无崖努力回忆前世的地理知识,想着这湖应该就是哈萨克斯坦境内的巴尔喀什湖了。
伊列河的淡水从西边汇入达林库尔,因此湖西都是淡水。而湖东则因为缺少河流注入,变成了咸水湖。想起这些细节,盛无崖便对两个师兄弟说了,两人果然也感兴趣,相约沿着湖岸东行,去咸水湖那边看看。
自进入喀喇汗国后,李秋水便听不懂周围人在说什么了,巫行云也只能勉强和当地人打个招呼,只剩下盛无崖还能沟通自如,成了三人组里负责对外的人。两人听见她对达林库尔的物候水经娓娓道来,只道她是从当地人那里听来的,并不觉得奇怪。
逛完达林库尔湖,三人继续向西漫游,离开喀喇汗国的疆域,就进入了伽色尼控制的土地。喀喇汗国西征时攻打过萨曼王朝,伽色尼更是由萨曼王的宫廷近侍所立,之后对外扩张,蚕食的也是旧主萨曼的领土。
等到巫行云出生的那一年,萨曼王朝终于在东西夹攻下灭国了,盛无崖没能见证它的辉煌。不过她在汉人口中的西海东岸,也就是后世的里海东岸,发现了当地人驯养的一种马匹,极为矫健俊美,大大地抚慰了她的心灵。
“西海之东,有天马矫矫。头细颈高,修脊窄胸,步轻影疾,善走耐热。其色有骝栗赭白、玄黄藤青不等,皆流光溢彩,如披真金。”盛无崖舔了舔笔尖,用一列蝇头小楷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见闻。她琢磨着这些天马应该就是史书上提到的汗血宝马,十分心痒,想带两匹回天山,巫行云和李秋水也有此打算。
只可惜,就算是在汗血马的原产地,这灵畜的价格也令人咂舌。虽然盛无崖下山时带了大把金叶子,可她一边云游一边给人看病,诊金没赚来两个,金叶子倒是都在这个过程中散光了。
于是她只能干看着流口水,在本子上将天马的各种身姿画了个遍,方便将来回想。李秋水看见他师姐这副模样,二话不说就打算下手强抢。他们三人的武功在下山后都有了长足的进步,一路西来无人能拦,在伽色尼抢个宝马,自然也是轻而易举。好在盛无崖眼疾手快,拦住了师弟的土匪行为,好一通教育。
小小年纪,可不能把路走歪了。
看完汗血宝马后,盛无崖担忧师兄师弟长期处在语言不通的环境里生出烦闷,便提出不再西去,东返归山。巫行云依旧不置可否,李秋水则显而易见地雀跃起来,说:“那我们去一趟灵州好不好?”
灵州位于河套平原的西套上,黄河就绕着此城之西逶迤北去。此地得河水灌溉之利,能养鱼植稻,是有名的“塞上江南”,也是西夏的统治腹地。
当然,此时此刻,离李元昊称帝还早得很,西夏还未建国,日后的都城兴庆府也还没收拾出来。李氏王族臣服于辽主,盘踞在灵州,苟着积蓄国力。小师弟想回这个地方,大概是觉得自己终于武功有成,可以回去见娘亲了吧。
三人定下路线,便踏上了东归的旅程,依次穿过伽色尼、喀喇等大小国邦,翻过昆仑山,经吐蕃诸部,再借道宋境的陕西路往东北而去。赶到黄河边,再顺着河水往下游走,没多久就能抵达灵州。
途中路过疏勒城时,李秋水捡到了一只严重脱水的褐斑野猫,见它奄奄一息,便小心翼翼地给救活了。
褐斑猫恢复精神后,也不肯离去,亦步亦趋地跟在李秋水脚边,小主人去哪里,它就去哪里。
李秋水对这只野猫爱得不行,连名字都慎而又慎,没有轻易取下。直到在吐蕃遇到了几个来自托马拉、遮娄其的远来异客,从他们那里听到了“毗湿奴”这个名号,总算心满意足,给褐斑猫定了这个名字。
此时,时间也来到了天禧元年。
这一年,巫行云虽然外表看来依旧是一副垂髫小童的模样,可实际上已经过了十八岁的生辰。盛无崖满了十五,这个年龄不管是在宋土还是西域诸国,都可以议亲嫁人了。李秋水过了这年腊月的生辰后就十岁了,个子也窜到了一米五,远远超过了他的大师兄。因此,三人平日走在路上,外人只当盛无崖是大姊,李秋水是二弟,巫行云则是幼子老幺。
因他们师父的有意挑选,三人的容貌皆是不俗,盛无崖因身量渐涨容貌渐盛,路上更是没少碰到那些找麻烦的登徒子。每到这时,她自己还没怎样,两个同门倒是颇为嗔忿,出手如电,将一干轻薄之人料理得明明白白,徒留盛无崖在后面跌声嘱咐:“轻点儿,下手轻点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