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披上衣服点上灯,出去敲了敲门,那间屋子里的啜泣便凝住了。

虽然灵鹫宫各处都不落锁,但盛无崖还是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站了一会儿,见屋中再没有动静,正打算离开,屋里的哭声突然又大了起来。盛无崖叹了口气,用党项语轻声试探道:“小师弟还好吗?师姐进来了啊?”

屋里的人没有提出异议,盛无崖便推门而入。她把烛台放在桌上,抬眼看去,只见木床上的被子鼓了个大包,还一颤一颤的。盛无崖走过去一瞧,发现小不点正抱着被子对墙抽噎,鼻涕吸溜吸溜的。

“额……”

盛无崖掏出手绢,打算给小师弟擦一擦。小不点儿虽然没有主动配合她的动作,但也没有抗拒。盛无崖一边擦还一边温声道:“师弟是饿着了吗?冷不冷啊?还是做噩梦了?师姐去给你倒杯热水喝好不好?”

李秋水还是没说话,盛无崖叹了口气,正要起身去拿点心热水,谁料被对方攥住了袖子。小家伙抽了一会儿,还打了个嗝,结结巴巴道:“我,我想母妃……”

唉,这哭得一脸鼻涕一脸泪的,原来是想妈妈了啊。盛无崖对于如何安慰一个思念母亲的孩子没有任何经验,干巴巴道:“师弟好好练武……等学武有成,就可以下山去看你妈妈了。”

听了她的话,小不点儿哼了一声,眉头紧皱。盛无崖摸了摸鼻子,又试着给他唱党项语的儿歌,李秋水一边抱怨她唱得难听,一边裹着被子凑得更近了。

许久后,盛无崖见小师弟的情绪平静下来了,便打算回房睡觉。临走时,两岁的李秋水期期艾艾地说:“师姐,那个……蜡烛能不能就放在这里啊……我,我……”

我知道,你怕黑。盛无崖在心里替师弟抢答道,嘴上则温和地说:“我再去给你拿些明珠来好不好?”

“嗯……好。”李秋水使劲点头:“师姐快些回来。”

退出房间后,盛无崖朝右边看去,果然看见巫行云也披着白衣,默默地站在未化的雪地里。看见师妹投来的目光,他往前走了两步,与盛无崖并行,看样子是打算一块去拿明珠。

路上,巫行云还说道:“这段日子,我多做些党项那边的吃食吧。”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注2)

盛无崖望着天上的明月,一直萦绕心头的忧虑莫名就散了。前世书里的恩恩怨怨,仔细说起来,都是别人的事情吧。他无崖子见异思迁,跟她盛无崖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那些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又跟眼前这个思念母亲的小屁孩有什么关系呢?

第7章 风初定 缥缈峰头云散

李秋水上天山后的两年,逍遥子一边闭关一边指点他的武学根基。等基础打得差不多了,就传了他小无相功,之后就又下山远游去了。

下山前,逍遥子曾单独将盛无崖唤到地宫,试了试她的内力,蹙眉道:“何故慢滞不前?”

其实和巫行云相比,盛无崖的内功进境决不能说慢,只是北冥神功可取人内力自用,她没能一日千里地将师兄远远地甩在后头,便说得上慢了。

盛无崖在取人内力这方面一直极为克制,气海里那点浅薄的功力主要是她自己勤修得来的。因此面对逍遥子的问题,她不知怎样回答好,便跪下来,惭愧道:“弟子痴笨,叫师父失望了。”

“我确实很失望。”逍遥子站在盛无崖面前,居高临下道:“你们仨都是我精挑细选的徒弟,若不能将逍遥绝学传下去,我为何要收你们呢?”

“请师父责罚。”盛无崖低下头,伏在地上。

逍遥子半蹲下来,将右手食指抵在二徒弟颅顶的百会穴上:“为师要你以后尽取他人之功,不得再有任何顾忌,你可听命?”

此时此刻,盛无崖看不到自己师父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百会穴上的指尖真气凛凛,只需再往前一寸就能戳死她。她从未见过逍遥子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心中惴惴,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如果,如果徒弟不能听命呢?”

“我会杀了你。”逍遥子语气森冷。

听到师父这样说,盛无崖反而平静了下来,她抬起头,直视着逍遥子的眼睛,叹了口气:“那您杀了我吧。”

“你不惧死?”

徒弟已经死过一次了啊,盛无崖心中这样想,嘴上则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注1)?生为附赘悬疣,死为决疣溃痈(注2),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注3),道之所在也。”

就在盛无崖准备好坦然赴死时,逍遥子却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他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语气复杂道:“不是师父非要逼你……实在是……”

实在是师父已时日无多。

可他说出口的却是:“实在是师父不放心你。你以后行走江湖,为师也不能时时看顾……”说到这里,逍遥子沉默下来,好半天没说话。

许久后,逍遥子起身远去,离开了地宫。盛无崖跪在原地没动,认真地思考着如何在他师父的期望值和自己的原则间取个平衡。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逍遥子又折回了地宫,将一柄长剑塞到了她手里。

“此剑是为师弱冠前所佩之物,名曰撄宁。”

盛无崖捧着长剑,只见剑身寒茫似水,又镶嵌着诸色宝石,清贵而华丽。

“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撄宁。(注4)”逍遥子叮嘱道:“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望你日后勿忘今日所言,一如剑名,不为外物所扰。”

逍遥子之前以生死相逼,盛无崖还能顶住压力,一副咸鱼模样。可听见她师父这样的殷殷厚望,眼泪却忍不住滚滚而落:“师父,师父,我何德何能……”

“你很好。”逍遥子看着她说:“你眼下内力不足,日后御敌时记得多倚兵刃之利。待神功有成,再以天山折梅手、六阳掌等招数退敌。实在不行,溜之大吉亦可。”

逍遥子对自身武学自负的同时,对座下的三个徒弟也要求甚严,盛无崖从来没在他口中听过“溜之大吉”这样的话。她心中升起隐隐的不安,慌慌张张道:“师父,您身体可还康健?您是不是有什么沉痼未消?”

“想什么呢?”逍遥子狠狠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去吧,别瞎想。”

于是盛无崖便一手拿着撄宁,一手捂着脑壳上的大包离开了地宫。

次日,逍遥子也没跟三个徒弟话别,直接留书一封,飘然而去。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继续过起了往昔的日子。

李秋水的日常起居,基本都是巫行云和盛无崖在照顾。自逍遥子离去后,小师弟的文化课由盛无崖接手,拳脚招数则由巫行云负责。两人的党项语也因此说得越来越好。至于李秋水,他说惯了家乡话,一开始并不乐意学习宋人的官话,可经历过几次师兄师姐用宋语交谈而他却插不进话后,便也缠着两人学起了新的语言。

一年后,也就是宋历的大中祥符五年,辽国开泰元年,大理明启三年,缥缈峰三人组也动了下山游历的念头。这个念头最初是从盛无崖那里冒出来的,她原本打算跟师兄弟打过招呼后就独自下山,可巫行云不放心,非要跟着同行。两个大的都走了,自然也不好独留小师弟在山上,便约好一起下山。

这一年,巫行云十三岁,盛无崖十岁,李秋水五岁。

三人下山的那天是六月初一,缥缈峰盛夏的伊始。为了防止灵鹫宫的牛羊在他们走后闯进娲皇塔这样的地方搞破坏,盛无崖给各处都上了锁。神农阁温房里的花草菜蔬能薅的全薅了,不能薅的就留好种子,以待它日归来。

对于下山云游这件事,李秋水兴奋得很,提前好几天就开始收拾自己的小包裹,结果收拾来收拾去,也没多少东西,只几件换洗衣物和一尊白玉观音像。

盛无崖的东西也不多,加起来也就两套衣服、一柄佩剑和一把金叶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