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金猿星立马从酒桌上跳了起来:“那小子不是巴蜀东的对手,我得赶紧去恶人谷看他笑话!”说完,就将手里的美酒一饮而尽,立马拍拍屁股从夜宴上跑了。

两个双胞胎被年轻人灌了一肚子酒,一个满脸通红地跑到盛无崖身边坐着,一动不动,既不饮酒也不说话。另一个眼睛一眨,嚷嚷着要带新认识的朋友们去燕舅舅那里,让他指点一下众人的剑法。年轻人一听,眼睛都亮了,他们的长辈一听,眼睛更亮了。拜托,那可是天下第一剑燕南天啊!先前他们脸皮薄不敢凑上去,眼下,这可是花无暇主动说的啊,他们可没死皮赖脸地求。

燕南天也喝了不少酒,豪兴大发,当场答应了外甥的要求,开始一个一个指点,不,是单方面暴打这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朋友们。

摆脱了新朋友们的花无暇得意地凑到母亲身边,加入了妇人小姐们的话题,讨论起了胭脂的一百零八种制法。

翌日,盛无崖辞别了再三挽留的慕容九姐妹,带着两个双胞胎离开了碧水江畔,燕南天自然也跟着离去了。

临别时,天上悠悠地飘起了雪,花无缺接住一片薄雪,茫然道:“母亲,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自然是去江玉郎的麻烦。”盛无崖温和道:“顺便把江别鹤卷走的家产追回来。”

自此,这四人便踏上了新的旅程,走遍了整个江南。

燕南天在云游的路上天天和双胞胎拆招,将自己的神剑决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两个外甥。盛无崖也将燃花、蚀月传给了两个孩子,又传授了一套“御风正法”。

找回江家的财产后,盛无崖将两个孩子赶去和舅舅闯荡江湖走万里路了。自己则不再出门,留在江家的祖地办了好多书院。书院里教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医工贸植无所不包;收的学生也不是儒子童生,而是贩夫走卒无所不有。

有些课程,比如物理数学,她挑学生不收束脩;有些课程,如烧瓷制茶,她不挑学生却收了很多束脩。还有些课程,例如医药、公共卫生、急救、种植等,她不挑学生也不收束脩。

尤其是在生育这一块,盛无崖用江家的祖产培养了大量专业的接生人员。学成后就派她们行走乡里,为那些被贫穷困住的妇人接生。她自己则在城里创办了一家妇幼保健院,里面有很多看诊项目都是免费的。

当然,随着她学校规模的扩大,仅靠江家祖产,是不能长期支撑的。为了办学经费,盛无崖开始经商,慢慢涉足了茶叶、瓷器、百货、农田、水产、纺织等各种各样的产业。这么多营生,她一个人当然是忙不过来的,幸好先期办了学校,可以源源不断地提供人才。

盛无崖有意控制了员工的性别比,不管其它地方怎么样,至少在她这里,女性员工的数量是远远高于男性员工的。当然,她这样的做法也引起了州府官员的大量训斥,三天两头责令她整改。外面的人到处都在传,不得了啦,此地阴阳颠倒、牝鸡司晨,简直反了天啦。再纵容下去,只怕民将不民,国将不国啦。

对于这些噪音,盛无崖不太在意。怎么说呢,这毕竟是个武侠世界,打得过她再说吧。而且,她还亲自挑选了十八个有天赋的女弟子,传了她们一身武功,然后散出去开武馆,专门负责江氏产业和员工的安全。

仅仅是五年后,这个地方的男女性别比就正常了,天子三令五申不准“溺女”的圣旨也终于有人肯听了。这地方从州府到乡下,家家都知道生女儿不再是赔钱货了,不仅有学上,毕业了还有工作。要是进了江家的纺织厂,啧啧,一个女儿的“工资”就可以养活一家人啊!还有什么“五险一金”等各种福利。至于男孩儿?男孩儿不行,纺织厂不收男子。什么,你还问“工资”和“五险一金”是什么?这可是江家商行里最流行的新词汇,想知道它的意思?简单,赶紧进城里扫盲班啊!

以江家祖地为中心,这地方的人口和粮食产量都开始爆发式增长,工商业更是生机勃勃,异常发达。江氏商行提供了大量的工作岗位,赚了钱后又反过来修桥修路,进一步促进了农产品和商品的流通。

盛无崖的妇幼保健院一开始只有一家,后来越来越多,到处辐射。即便从朝廷到民间都有跳脚反对的人,但老百姓们已经会自发站在那些救命的保健院前,守卫这个与他们切身利益息息相关的地方了。

第七年,有举人放弃了功名,自愿到江氏商行当了个小掌柜。有人问他为何自断前程,那个读了一辈子书的举子叹道:“此处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注1)我读圣贤书不就是为了这些么?”

第八年,盛无崖有了自己的船队,开始涉足海运,与琉球、扶桑等地建立了联系。燕南天不再周游天下,而是回到她身边,做了个安保大队长,两个孩子则开始接手江家的各类生意。

无论是花无缺还是花无暇,都没想到自己勤勤恳恳练了一身独步天下的武功,最后竟然是用来天天应酬算账的。可很快,这两人就无法自拔地沉迷其中了,因为他们所接触的一切,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他们的母亲,创造了一个世人从未见过的,全新的世界。在周游天下时,这两人虽然年年都会和舅舅回江家祖地守岁,但毕竟呆的时间太短,只凭只言片语,并不能深入理解母亲事业的精髓。如今彻底扎进去,方才体会到里面的妙处。

“江家的商业版图像什么?”千里之外,一个中年人这样问道:“有学校、有船队、还有什么‘安保’大队,对外可以御敌,对内可以维护治安,决断刑狱……”

“那是一个小朝廷。”他的同伴答道。

“我听说他们还有什么‘考试’制度,可以凭此晋升、调职。”

“那不就是科举么?”另一人挑眉:“这天,恐怕要变了。”

“江枫是要当皇帝么?”

“不是皇帝。”那人摇了摇头:“我听说他们施行的那一套制度,叫‘质量管理体系’。这套制度下,有一个总领式的质量目标,叫什么‘以实现人的自我价值、尊严、幸福为目标’、‘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太明白……这些词汇和说法都是从那里传来的……”中年人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在这个总的质量目标下,还有一系列质量手册,分管农业、百工、教育、科研、安保、医疗、养老、行商、交通、记录等方方面面。所有人的行事规则,都要按照手册里的规范来;所有人都有权更改手册里的内容,只要提出变更申请就行……”

“然后呢?”

“提出可行的变更申请,根据变更内容找不同层级的人会签,通过了就加到手册里。我听说级别越高的手册,需要会签的人就越多,最高级别的质量目标,甚至需要全民会签。唐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江枫并不是想当皇帝,因为没有哪个皇帝会把权力分散出去!”

“正是如此!”那人点点头:“圣上已经容不下她了,不出一年,必派大军平叛!”

“这!”穿着绿衣圆领袍的官员刷得一声站起来,着急道:“杜兄,天下有变,我等要如何自处才好?”

一身布衣的杜姓官员慢悠悠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看在我俩多年相交的份儿上,我就给老弟透个底吧……”

“愚兄已经辞官,家眷也都送到江氏商行那边去了。”那人这样说道。

“!”绿衣人悚然一惊:“你要背主?”

“不是背主。”布衣人指了指自己的瘸腿:“这是当年惹恼陛下被扒了裤子受庭杖时落下的……愚兄不管江枫要做什么,但她的质量目标里,有一句话我很赞同。”

“那就是,生而为人的尊严。”男人苦笑了两声:“这原本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可愚兄以前竟从未想过。”

当然,受庭杖这件事,在他同僚那里算不上什么奇耻大辱,甚至不少人还以此为荣。但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不合群的人,并不觉得被扒了裤子打得大小便失禁,是件值得骄傲的事儿。

尾声1

这一辈子的盛无崖,因胸口的那一剑,说不上长寿。她死在自己四十五岁的那个冬天里,临终前,燕南天就陪在她床边,儿孙跪了一地。对于江枫的两个孩子,盛无崖已尽心尽力地好好教养了,眼下没什么不放心的。花无缺娶了一位叫铁心兰的姑娘为妻,花无暇则跟一位叫苏樱的姑娘恩恩爱爱,这两人都是即聪明又心善的女孩子。

商行的权力,并不都是落在两个双胞胎手里的。盛无崖设置的江氏商行董事会,成员涉及了各行各业、各种身份,代表了生活在商行版图里形形色色的利益。历任总经理都需要对董事会负责,而董事会和各个管理层的成员,都是选出来的,任期有限。通过这种方式,她将所有人的利益都绑在了一起,打破了旧的身份制度,实现了阶层流动,让每个人都能参与到对自身生活的管理和改造之中。

参与它、承认它,热爱它、捍卫它。

其实一开始,她只是想教教书,开开妇幼保健院纪念江枫。岂料后来,摊子越摆越大,她没有放弃的想法,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尽管手里的事情还有很多没做完,但病来如山倒,如今也由不得她了。大限将至,她唯一的遗愿,不过是让双胞胎治丧从简,陪葬只要那幅画儿就够了。

舅甥三人都知道江枫指的是什么画。那幅画装在一个锁起来的匣子里,数十年如一日地陪在她身边。

雪花落下的时候,盛无崖溘然长逝。燕南天悲鸣出声,离开了那个绝望的房间在雪原上狂奔。然后,他就碰见了绣玉谷的那对明月孤星。他们罕见地出现在江南,就站在附近那座能望见江家祖宅的山头上。

燕南天顺着两人的视线望过去,只见江家的院子里已经升起了白幡,哭声一片。

尾声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