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无崖的住处被安排在凌霄殿,此殿到处都是凌霄花组成的花墙,羽状的复叶层层叠叠,橘色的花朵宛如金阳。她看着眼前生机勃勃的凌霄花,脑海中突然出现了江枫徘徊花墙下的身影。
一瀑浓绿在深宫,
半墙烟霞与天同。
飒飒羽叶承风露,
一生心事金杯中。
她叹了口气,对跟在一旁的芙蕖俯身大拜:“多谢诸位姑娘一路照顾,江枫感激不尽。如今我身子已大好了,今后的饮食起居就不劳烦各位了。”芙蕖的视线落在别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自此之后,盛无崖就在绣玉谷住了下来。以芙蕖为首的九个移花宫弟子似乎听进了她的话,在征得了她们宫主的同意,果然不再插手她的起居。但她们作为明月孤星困住江枫的锁,也没有离去,而是寸步不离地跟在盛无崖身边,无论她在做什么。
盛无崖能做什么呢,无非是锻炼身体,开垦田地,劈柴挑水,照顾好自己的一日三餐。夜深无人时,她会躺在床上偷偷修练内功心法,不叫他人瞧出半点端倪。
修练内功时,她发现前世学来的北冥神功,这辈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壁,始终练不了。她多番尝试,差点因此走火入魔,最终依依不舍地放弃了这门神功,转修江枫原本就会的那套心法。江枫修习的内功,名曰“惊龙”。盛无崖细细钻研,发现这门心法……怎么说呢,内力居然越练越弱。
移花宫的俩兄弟自回宫后就没有露过面,但盛无崖知道,他们对自己的日常应该非常清楚,毕竟凌霄殿的九个姑娘都是他俩的耳目。她试探着那两人的底线,发现自己在移花宫的权限居然还挺大,基本上没有去不了的地方。
除了自己和大小宫主所居的寝殿,移花宫最特别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藏书楼,另一处则是烟蕊楼。烟蕊楼中藏有两样宝物,一样是一柄墨绿色的短剑,名碧血照丹青;另一样则是移花宫在江湖上的象征,墨玉梅花。
墨玉梅花被供养在烟蕊楼一层的团形玉蒲上,以金瓶圣水滋养,江湖人见之,如移花宫主亲临。盛无崖看着金瓶里黑如纯漆、细如羊脂的梅花,纳闷道:“除了色黑,这花还有什么其它特别的地方么?”
芙蕖带着八位年轻的女弟子跟在她身后,个个冷若冰霜,无悲无喜。盛无崖原本也没指望她们解惑,岂料长年沉默的芙蕖却意外地开了口:“吞服此花练功,可通灵万物,延年益寿。”
“原来如此。”盛无崖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似笑非笑地问:“如此宝物,就这么让我瞧见,没关系么?”
这一次,芙蕖没有再理会她。盛无崖叹了口气,往烟蕊楼二层走去。
为什么移花宫的明月孤星敢任由她到处闲逛呢?主要是两位大小宫主的明玉功都已经练到第八层了,能觉察到百丈之内飞花落叶的动静(注3)。这是江枫还活着时,就摸清的底细。百丈,换算成盛无崖熟悉的单位,保留两位小数,就是333.33米。呵,这么大范围内的动静都在那两人的眼皮子底下,盛无崖心想自己还能翻出什么花样呢。
烟蕊楼的第二层,收藏着一柄剑长一尺七寸的短剑。这便是移花宫宫主的所佩之宝,名曰碧血照丹青。她站在短剑前,脑海里突然想起了花月奴的声音,他似乎就站在这栋楼里,对过去的江枫说道:此剑铸造之时,铸剑师的妻儿相继殉死,剑犹不成。最后,铸剑师自己跳进了高炉,死前诅咒,若剑成,凡见此剑之人,必死于剑下。
她呵呵地笑了两声,转身离开了这座藏宝楼。
第36章 名剑香花 05
绣玉谷中无寒暑,移花四时花争艳。盛无崖抱着一捧荷花坐在凌霄殿的台阶上,一边修剪茎叶一边琢磨自己眼下的处境。
首先是武力对比。有赖于江枫留下的记忆,她得以搞清楚那两个兄弟的底细。外功上,他们俩主要依仗“移花接玉”,这是一套以柔克刚、借力打力的掌法,和她上辈子见过的斗转星移很像。盛无崖并不怕这套掌法,她如今虽然内功全失,但上辈子活了那么久,整个天下的各类拳脚套路她都算是看遍了。更何况,移花接玉再妙,能妙得过天山折梅手和天山六阳掌嘛?不过是高配版的斗转星移,她还是有充分把握破解的。
内功上,这对宫主修练的叫明玉功,此功共有九层,这兄弟俩均已练到了第八层。明玉功练到第六层就可以与当代一流高手一争长短,练到第八层即可无敌于天下,前后累计耗时三十二年。可邀月怜星当真是天资卓绝,只花了二十四年就练到第八层了,自此长春不老。
在长春不老这一点上,明玉功和逍遥派的三大镇派内功很像,这也说明它确实是一套上好的心法。花月奴曾对江枫说过,明玉功若练到第九层,运功对敌时内力不仅不会挥发溃散反而还会内聚收敛,由此达到无穷无尽生生不息的境界。这一点,又和北冥神功有些像了。(注1)
反观江枫所学的那套惊龙心法,别说无穷无尽生生不息,还越练越弱,简直是另一个极端。盛无崖揪下一片荷花塞进嘴里,叹了口气。没有顶级内功加持,她纵然拳脚再好也不能持久,天山折梅手和天山六阳掌的威力也将大打折扣。因此,不管如何担忧挂念那两个便宜儿子,眼下的她都无能为力了。
理清敌我差距后,盛无崖便歇了其它心思,安安静静地在移花宫住了下来。那对兄弟时时徘徊在凌霄殿外,也不进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因谷里没有四季变迁,盛无崖左等右等都没等到秋天的到来。确定秋来再也不会来后,她开始收集残花杂草、枯枝败叶制作堆肥。后来,随着耕地面积的扩大,这点肥料便不太够用了,盛无崖就又开始收集瓜果蔬菜及各类排泄物,统统堆到自制的大石缸里发酵。
那个味道,怎么说呢,连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芙蕖都青筋直跳。
盛无崖挽着裤脚,挑着两桶水肥去自己开垦的田里给萝卜追肥。芙蕖带着八个移花宫弟子跟在身后,虽然极力克制,但脸上多多少少都有些裂纹。
“你们离远点。”盛无崖好心建议道。芙蕖收敛了神色,站在原地没动,非常尽职尽责。
盛无崖能怎么办呢,只想着等萝卜长大了多请妹子们吃几顿萝卜排骨煲吧。要么腌制成泡菜开胃也挺好,或者晒干和腊肉炒也非常下饭。盛无崖想起那些吃的,口水咕咚了一下。
芙蕖等人听到她咽口水的声音,脸上的表情更精彩了。
追完肥后,天下闻名的江海珠玉开始搓屎……不是,开始用发酵好的熟肥搓培养基。培养基呈独立的小方块状,便于拿取。这样,她就可以先在暖房里催芽,等这些娇贵的菜种变成幼苗了再移栽到地里。
干活时,因不想糟蹋了芙蕖送来的锦绣纱缎,盛无崖在最外面套了一层旧衣,然后系上了扎手的粗麻围裙。长长的头发被她用一根凌霄枯枝挽在脑后,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位寻常妇人了。
可又不像。
没有哪个妇人会像她这样,荆钗布裙也难掩国色。锦绣堆里的江海珠玉沦落到田间地头,反而更加光彩夺目了。
“你变了。”坐在田垄上的盛无崖听见有人这样说道。
她回过头,发现数百步外站着宫里的那对明月孤星,正面色复杂地看着她。两兄弟的身后,是绵延无尽的花海,更远处是终年积雾的雪山。雪山之巅云封雾锁,天光明灭缥缈,如梦似幻。盛无崖举起右手挥了挥算是打招呼,那两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
她收回手笑了笑,说道:“昔日,东郭子问道庄子,问,道在何处?庄子答曰: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
“由此可见,屎溺中也有天下万物的真相,两位宫主又何必掩袖呢?”她这样说着,便将手里正团吧着的一块圆坨坨朝那两人扔了过去。邀月怜星面色大变,使出了天下无双的轻功身法,飞也似地逃离了这里。
赶走了那两人,盛无崖满意地拍拍手,继续制作培养基。
本以为仅此一事,那对兄弟应该不会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了,谁知道没几天后,那两人竟然去而复返。
这一次,两人身边跟了十八位女弟子,有人捧香,有人执扇,有人撒花,有人托着一盘各式的香囊,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边。盛无崖看见两个年轻的小姑娘先是在地上铺了一层白沙,然后又有人在白沙上铺了一层提花缎。之后,两个小姑娘搬来两把木椅,椅子四周摆满了四时香花。一架琉璃八折屏风插在两把椅子的后面,两个白衣女子一左一右地捧着两只金盆,盆中的清水上漂浮着新鲜的绣球花,是专门用来净手的。
那两兄弟端坐在椅子上,和盛无崖大眼瞪小眼。
看看,这是人干事?盛无崖打量着那两人的排场,阴阳怪气道:“两位宫主可要小心了,一会儿风向改变,我这边的味道飘过去了可不好。”
邀月不动如山,怜星大部分时间都低垂着头,此刻闻言,他先是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兄长,然后才回应道:“枫娘不必忧心,我们的龟息功练得还算可以。”
看看,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盛无崖摊了摊手:“好吧,你们爱看就看吧。”
从此,这俩兄弟就开始频频出现在盛无崖眼前。多数时候,都是她在地头干活,那两人坐在不远处吹风。等田里的萝卜长大后,时间也进入了腊月,到了过年的时候。腊月间的绣玉谷依旧温暖如春,半片雪花都瞧不见。盛无崖邀请芙蕖等九个妹子一道吃年夜饭,芙蕖像个石像似的杵在一边,不理不睬。
盛无崖见状,便换了个说法:“你去跟那两人说,我邀请他俩和你们一道吃年夜饭,不嫌弃就来。”
这一次,芙蕖动了。她先是转动眼珠子看了看她,然后甩袖离去。
除夕这天,盛无崖一大早就爬起了床,打扫完凌霄殿的卫生就开始动手准备大餐。考虑到移花宫这群仙女餐风饮露口味清淡,她便划去了重口味的料理,就地取材,用牡丹、玫瑰、桂花、茉莉、木槿、金菊、玉兰等做了一大桌花宴。
当天晚上,盛无崖在凌霄殿的花厅摆了三张桌子,在芙蕖特地点亮的数百盏琉璃灯里开了晚宴。那两兄弟身边的十八个女弟子提前抵达,把花厅的里里外外都洗秃了皮,洗得青石板明光湛湛,都可以当镜子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