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走走停停,盛无崖在车厢里不见天日的瘫了六天,终于在一个晚上找到机会,点了看门女子的穴道,以凌波微步跳出车厢,飞速朝远处跑去。

车厢外,月明星稀。她一口气疾奔了十来里,跑得大腿上的缝线都崩开了。眼见自己远离了那个车队,她放缓脚步,站在林中侧耳倾听,朝着有水声的地方跋涉而去。两刻钟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一条清澈的溪水流淌在明亮的月色下,波光粼粼。

盛无崖按住创口,小心地俯下身子,用双手捧了点溪水解渴。饱饮了几口溪水后,她抬起头,在月光下轻轻地舒了口气。她打量了一下方向,转身朝着溪水上游走去。百来步后,河溪拐了个弯,露出了一大片石滩。移花宫的那两个兄弟和随行的一众弟子就站在滩涂上,似乎已经在那里等了好久,就等她的到来。

她停下脚步,脊背上冒出了丝丝凉气。

邀月静静地看着她,视线微微下移,似乎在她的裙子上瞟了一眼。怜星站在一旁,低着头平静道:“看护不利,按宫规当死。”

这句话并不是对盛无崖说的,而是对那个在车门口坐了好几天的石像姑娘说的。此时此刻,那姑娘就跪在移花宫的大宫主面前,身子微微颤头。

“不关她的事!”盛无崖急切道:“我只是出来散散步而已!”

邀月没有理会她的大吼,反手就向那姑娘拍去了一掌。盛无崖提气一跃,拼命往那姑娘身前飞去,却终究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死在了自己面前。而她的身体也因此失去了平衡,摔倒在了石滩上。一片尖锐的石块划过眉心,殷红的血沿着她的鼻梁流了下来。

“若再有下次,她们都会死。”怜星依旧低着头,谁也没看,无波无澜地说道。邀月转身离去,两个移花宫弟子把盛无崖从地上扶起来,一左一右地搀着她沿原路返回。盛无崖扭过头,见那姑娘的尸体就这么孤零零地被扔在河滩上,强忍着怒气说道:“把她的遗体带走!”

没有人理会她。怜星只是多看了她一眼,复又垂下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兄长后面。盛无崖硬生生止住脚步,又喊了一句:“把她带走!她也是你们移花宫的弟子,不该曝尸荒野!”

仍然没有人理她。

她右手一翻,将那块划破眉心的石头往颈动脉上扎去,心想他妈的,千古艰难惟一死(注1),她这条命活着还得害死人,不如立马死了算了,谁怕谁啊!

远远走在最前方的邀月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盛无崖面前,直接捏断了她的腕骨。

“艹!”盛无崖大骂出声:“死变态你不是人!”

邀月看起来气得不轻,死死地盯了她半天,方才冷冷道:“把菡萏带回去吧。”

原来她叫菡萏,盛无崖心想,她总算知道了对方的名字。

当天晚上,她半死不活地瘫在马车里,右手打上了石膏。马车门口新来了一个姑娘,跟先前的菡萏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连觉都不睡。她看着那个稚嫩的姑娘出了很久的神,然后问:“菡萏入土为安了吗?”

那姑娘没有回答,盛无崖原也不指望她能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睡了吧,放心,我不会再跑了。”

那个姑娘仍然没有回答,只是眼睛红红的,流下了清澈的泪水。

盛无崖压低声音,轻轻问:“菡萏是你的亲人吗?”

那姑娘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盛无崖凑过去,在她耳边又问:“她是你姐姐,还是妹妹?”

很久很久,久到盛无崖以为对方再也不会开口后,年轻的姑娘张了张口,嘶哑道:“她是我姐姐。”

“你叫什么?”

“芙蕖……”那姑娘答道,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我叫芙蕖……”

“芙蕖,我向你保证。”盛无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承诺:“我会为枉死的菡萏讨回公道的。”

马车外,明月高悬,车队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只在荒野里留下了一座孤坟。

第35章 名剑香花 04

星夜出逃后的第二天,盛无崖就病了。这具身体原本就说不上好,又先后经历了产子,和移花宫的大宫主出剑对拼,夜奔十几里山路,导致下半身的伤口反复崩裂。当初在马车里生娃时,盛无崖就在想自己会不会因为伤口感染一命呜呼。侥幸熬过那个生死大关后,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终究还是因为连日的奔波,让大腿根那里的侧切创口化脓发炎了。

她陷入了昏迷,浑身烫得跟火炭一样。她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被人掐住了,喘气异常困难。为了呼吸到更多的空气,她的胸部跟风箱似的剧烈起伏,连吐出来的气都是滚烫灼人的。

是的,她很热,出了很多汗,身上黏腻的很。不知道多久后,周边的环境终于凉爽下来,盛无崖把身子缩成了虾米,又开始觉得冷。她陷在一片黑暗中,伸出手到处去抓被子。好不容易入手了一片丝织物,又感觉这被子薄得很,心想移花宫的两兄弟是耐心耗尽打算冻死她吗?

三世为人,盛无崖都没受过这种委屈,在马车里翻来覆去地发抖。她在梦中想起了大师兄,心头一酸,禁不住想跟对方诉苦,说有人欺负她。但终究也没有诉出口,总觉得阴沟里翻船太丢脸。毕竟,她几辈子的年龄加起来都可以做别人的活祖宗了,怎么还能跟个小孩子似的撒娇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喊冷的缘故,梦里的师兄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把她拥入了怀中。盛无崖靠在大师兄温暖的胸膛里,发出了满足的喟叹。

梦里,她身后的大师兄跟个橡皮人似的,无限拉长了胳膊,从她双腋下伸出去掀裙子。盛无崖知道师兄这是要给她看伤,也不觉得双臂奇长的橡皮人有什么奇怪,更没有因此生出羞耻和反抗,而是乖乖地缩在对方怀里,呐呐道:“轻点。”

她这么一说,师兄的动作果然更轻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师兄的胸膛明明是暖的,可他的双手却冰得厉害。盛无崖忍不住往后缩了缩,那双手一下子变得更冷了,周围的环境也因此骤降了十来度,一秒入冬。

“冷……”盛无崖喃喃低语:“冷,师兄……”

说完这句话后,原本的寒冬大踏步滑入了南极。盛无崖紧紧地抓住身后似有若无的温暖,哆哆嗦嗦地打起了寒战,一口咬在了师兄的胳膊上。

很久很久后,周围的温度恢复了正常。有人小心翼翼地给她消毒、清理伤口、缝线,最后涂上了一层冰冰凉凉的药膏,然后用纱布缠了起来。伤口没那么痛后,盛无崖好受了很多,脑袋一歪就陷入了无梦的黑甜,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是一个白天,马车晃悠悠地行走在山道上,四角上的金铃摇来摇去。她卷起窗帘往外看去,看不出自己身处何地。守在车门口的芙蕖见她醒来了,和外面的人低语了几声,很快就有人送来了食盒。

盛无崖见自己身上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真心实意地对芙蕖说了好几声谢谢。芙蕖对她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又恢复成了以往的石像模样,好似那晚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过了几天后,感觉自己的伤口不太疼了,盛无崖站起身,在马车里遛起了弯。马车车厢虽然宽敞,但高度就差得多了,她只得弯着腰,跟老太太似的扶着车壁小步慢走。她之所以这样折腾,全因久卧之人都免不了会遇上一个大劫,那就是便秘。

卧床这几天,她感觉自己的肠胃已经有点苗头了,内心慌得不行,绝不想沦落到灌肠的地步。

芙蕖见她这样,又掀开车帘和外面的人低语了几句。于是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两个年轻的姑娘爬进车厢,搀着盛无崖小心地走了出去。

这支车队有五辆大车,此刻都停在路边大树的阴影里。夏日的暑气已在渐渐远去,明亮的日光照在盛无崖身上,让她整个人都像玉石一般熠熠生辉。移花宫的弟子们有的在饮马,有的在垒灶,一片肃然,全程无声。移花宫的两个宫主隐身在自己的马车内,始终没有露面。

盛无崖在心里吐槽了一下这两人也不怕闷死,吐完槽才恍然想起,这俩兄弟好像有洁癖。如果没有弟子提前清洁准备,这俩人在宫外既不吃饭也不喝水,更不会坐下歇息或躺下就寝。当真跟凤凰一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注1)

如此晃晃悠悠地走了一个月,车队终于走到了秦岭太白山下,威震江湖的绣玉谷移花宫就在白云缭绕的深山之中。(注2)

进谷之路,七拐八拐非常复杂,沿途还有无数陷阱。但对盛无崖而言,这条路算是很熟了,毕竟江枫夫妇月下逃命时曾经走过。她趴在窗棂边,看见路上的植被异常茂盛,高大的冷杉、红杉、糙皮桦和华山松随处可见。

看到这些松树,她莫名想起了缥缈峰上的松林,想起了师兄的松园,不知不觉就痴了。

穿过一段白云流淌能见度非常低的密林后,盛无崖眼前一亮,看见了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花海。花海中央,是延绵不绝的大小宫室,藤萝、三角梅、凌霄这样的藤本植物缠绕在石柱和琉璃瓦上,不分季节地争相竞放,将整个移花宫都笼罩在一片五光十色的芬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