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什么时候来的?”

“我来的不早,可该听的也都听见了。”那人脸上的神色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可周身几丈距离内却寒意摄人。

“难怪十二星相去而复返。”盛无崖低声吐槽了一句。她这句低语被邀月听见,那人猛然转身,直勾勾地看向她,外放的内力磅礴如海,压得盛无崖气血乱窜。

“大宫主!”花月奴凄厉地喊出了声,哀求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您别怪她!”

“你还敢多言?”邀月瞥了花月奴一眼。

“我……”

“你很好。”邀约无波无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怒容,但说出去的话却是:“你已见着了我,现在,你可以死了。”

花月奴回望了身后妻儿最后一眼,目如深海,然后转过身说了句:“多谢宫主。”

说完这句话,他便永远地阖上了眼睛。

盛无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扶着车壁站起来,从车厢里走了出去。这块天上的白玉似乎从未这样狼狈过,从未这样不堪过。她浑身早已湿透,有汗水,有血水,有羊水,还有其它脏污。昔日如锦缎般柔顺的长发乱七八糟地垂在身后,下半身全都是血,双颊没了肉,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唯有一双眼睛,只剩下一双眼睛,灼灼地燃烧着铺天盖地的大火,她所有的生命力,似乎都凝在了那双眼睛里。

怜星侧过了脸,似乎不愿再看。

盛无崖轻轻地弹开剑鞘,七星磐龙的寒光一闪而逝。

“你要跟我动手?”邀月背着双手,视线落在远处。

“有人要杀我,难道我要等在原地引颈受戮?”盛无崖冷笑。

“好。”那轮仙人之姿的明月转过身看向她,似乎压制着无穷无尽的滔天怒意:“很好。”

长剑乍然出鞘,凛冽的剑风划破了漫天夕阳。盛无崖踩着凌波微步,连出三剑,快如急雨。她的第一剑是“燃花”中的千红一窟,第二招是这套剑法中的万艳同杯(注1),第三招则是“蚀月”中的春江月明。她积攒了这么久的力气,都是为了这倾尽毕生所学有去无回的三剑。

邀月后退几步避开了她的剑招,然后用右手双指夹住了盛无崖直刺眉心的长剑,轻轻一扭,就将这江湖扬名的上古宝剑捏成了几截。断裂的剑身被他的袖风甩出去,其中一枚恰恰刺入了离双胞胎只有三寸远的木质车壁里,留下了一个黑漆漆的小洞。

“你的剑法倒是大有长进。”邀月捏着一枚残剑寒声道。

盛无崖三剑之后就气短力竭,下半身的热流如江河决堤般汩汩而出,怎么也止不住。

“我……”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身子却晃了晃,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黑暗兜头罩来,盛无崖倒在了花月奴的尸身边。

“死了好。”邀月愣了愣,重复了一遍:“死了好。”

他跨过地上的尸体,飘然走到马车边,并指成掌,喃喃道:“花月奴的孽种也不能留在世上。”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怜星突然厉声喊了句:“兄长!”

邀月回过头,冷冷地看着他。

“枫娘若真的死了,杀了他们倒也没什么。”怜星指着地上的女子:“可是,她还活着。”

邀月闻声看去,果然见那血泊中的女子还在喘息,只是已经非常微弱了。

“死别只痛那么一下,怎比得上生离?”怜星的眼中泛起了幽幽的光:“她既然还活着,不如就将这两个孩子留在这荒野?好教他们母子永生永世不得相见。”

邀月收回手,肺腑中的暴怒似乎也因此平和了许多。他看了自己的兄弟一眼,淡淡道:“不错。”

第34章 名剑香花 03

上上辈子,盛无崖曾听说,一个母亲不会天然喜爱自己的孩子。爱这种东西,会产生在长年累月的相处中,会产生在一点一滴的日常里,却唯独不会产生在血缘里。这个认知,和她的生活经验相悖,因为她的室友似乎确实是在孩子一落地就爱上那个婴儿了。

后来,她从别人那里得知,原来胎儿会在妊娠过程中分泌一种奇妙的激素。在激素的作用下,即便没有长年累月的日常相处,也会激发母体对幼儿毫无保留的爱意。世界上任何一种突如其来的爱,都逃不过这个规律,男女之情亦是如此。

自从知道这件事后,她对婚姻和生育就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她知道自己的本性,知道自己不擅长和小孩子相处,她无法想像自己的自由意志被绑架,全心全意去爱另一个人的样子。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盛无崖都不能理解因激素而产生的爱究竟是怎么样的。直到后来,她弟弟弟妹生下了第三代。过年时,盛无崖回老家看到那个胖嘟嘟的婴儿,脑海中遗忘多年的记忆突然浮出了水面。

原来自己对那种莫名其妙的爱并未毫无体验,原来自己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体验过那种爱了。那时候,她弟弟还小,幼儿园暑假时,大人把这个孩子送回家乡交给了老人。老人顾不上,于是这个鼻涕虫就拖在了盛无崖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时满心满眼都是这个散发着奶香味儿的弟弟,一天二十四小时无微不至地照看着,连梦里都是他。

长大后,盛无崖与这个弟弟的关系说不上亲近,故而对幼时的那段记忆产生了困惑。那种强烈的感情就是因激素而产生的爱么?那是幼崽在进化过程中刻在基因里的生存策略么?

多年后的今天,似曾相识的忧惧再次捏住了她的心,让她在梦中也不得安稳。行进中的华丽车架似乎碾上了石子,狠狠地颠簸了一下,盛无崖猛然惊醒,后背全是汗。

坐起身后,她发现自己又躺在一辆马车中,身下是一张精致的玉簟,身上是一张洁净的薄毯,触之温凉,非常适合夏日。一个白衣姑娘跪坐在马车的出口处,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

盛无崖不动神色地后退了几步,把自己缩到了车厢角落,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人?我的孩子呢?”

那个姑娘像是聋了似的,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仍旧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连眼神都不曾移动分毫。盛无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下身再次出现了一股热流。她微微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发现自己的裙子又红了,那张玉簟上也染上了血迹。

这是产后的恶露,至少要持续一个月才能排尽。盛无崖活了两辈子,脸皮还算厚,她轻轻地用薄毯盖住了血迹,在车厢里瘫了下来,全当没看到。

毕竟人在屋檐下。

她一心装死,车门口的石像反而动了。她探出头,跳出去叫停了行进的马车。不久后,四个美丽的女子鱼贯而入,一个端着一盆热水,一个捧着一打毛巾,一个抱着一套新衣,一个拿着一卷干净的簟席。她们恍若无人地把盛无崖从被子里拎出来,一个按手一个按脚一个脱衣一个扒裙。

“!”盛无崖吓到了,挣扎起来嗖的一声往门口窜去,谁料扯到了大腿上的创口,疼的她身子一歪撞在了木棂上。捧毛巾的那个姑娘出手点住了她的穴道,然后把她小心地拽了回来,继续刚才的动作。

幸亏马车够大,这么多人在里面折腾也尚有余地,盛无崖生无可恋地任由这四个姑娘对自己上下其手,再没有一点反抗的心思。姑娘们用热水给她擦去了身上的热汗和血污,水都换了好几盆,然后将马车内污掉的玉簟卷了出去。盛无崖知道,病人和伤员是不能讲羞耻心的,干脆闭上了眼睛,任由她们清理自己的身体。

换上新衣和干净的月事带后,姑娘们面无表情地退了出去,全程没有说一句话。盛无崖睁开眼睛,对几个姑娘说了声“谢谢”。

马车继续前进,半个时辰后,有人带来了一个食盒,交到了车门口的那个女孩子手里。她打开食盒,取出匣内精致的清粥小菜,一一放到了盛无崖面前。

她确实饿了,端起一碗五色米粥说了声“谢谢”,那个姑娘仍然没有半点反应。盛无崖又问对方的名字,吃过饭了没有,要不要一起吃。那人依旧坐在原地,连眼神都没有动一下。

她叹了口气,想起移花宫的弟子们,好像确实都是这样冷冰冰的。绣玉谷的至高武学明玉功,练得越深,身为人的七情六欲也就越少。似邀月怜星那样的高手倒也罢了,这些普通弟子不过堪堪入门,只学了几手移花接玉,根本不至于寡情若此。

她们不是天生就是这副石头样的,她们是被塑造的。这正是逝去的江枫厌恶那对兄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