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倒是打听见了……”
他说到此节,韫倩心里鹘突狂跳起来,暗里瞪他一眼,他便笑转了谈锋,“不提也罢,事情未成,偶然撞见,倒不好坏了人家的名声。等有了信,一定告诉伯娘,请伯娘体谅。”
“是这个理。”奚缎云愈发称赞,“小孩子家像你这般懂礼的倒不多。你往书房去,见过你伯父,再来吃酒。”
“是。”
郭昭起身,随奚涧往书房去了,这厢冯照妆便议论开来,“郭家这孙子也有些不着调,婚姻大事,哪就凭他自己做主的?他父亲还在异地为官,祖父祖母心疼他,依了他罢,可他父亲回来,能不打他?说是偶然撞见,在哪里撞见的?高门阔户的小姐,能随意走在街上叫他撞见?我看八成不是什么正经姑娘……”
“兴许……”奚缎云筛着酒想一想,风轻云淡地笑了,“兴许是平头百姓家的姑娘,出躺街也是寻常。只是门第悬殊,也不知道他父母会如何想。依我看,倒不妨事,只要知礼懂事,也不必太过看重这些。”
“是平头百姓家的清白姑娘也就罢了,只怕是什么倡优粉头之流。”
议论得韫倩头也抬不起来,满脸羞愧,那奚绨一把扑在她怀里来,一个软呼呼的指头刮着腮臊她,“佳佳,红红,羞羞。”
奚缎云转头一瞧,端着酒樽咂摸两下,“这酒也不烈啊,韫倩,你就吃了两三杯,怎的就脸红得这样?”
韫倩愈发抬不起头来,顾左右言他,“热呀,吃了两三杯,酒气一散,更热了。”
“热就回屋里洗个澡去,一会再出来。”
天色黯淡,韫倩离席回屋时,老树下仆妇们正围屏掌灯。她扭头望一眼,屏上绣着灼灼芍药,灯火倏亮倏暗,照得春痕明灭。
洗了澡,韫倩便不再出去了,只怕与郭昭对坐,泄露了什么。可转念想想,她清清白白的,是他自作多情死缠烂打,她有什么好心虚?到底心虚什么呢,她临窗往那堵苔鲜斑驳的老墙望一眼,无言地笑了,她恐怕也有点问心有愧。
明月巧照夜更阑,烛灭香残,莲心归房时见她欹斜云窗,屋里透着幽幽黄,村野风密蛙浓,人声沉寂。韫倩的声线似残星一片,带着慵懒的魅惑,“外头散了?”
“散了。”莲心游至屋里,铺床熏香,“小绨儿也熬得,这时候才困,姑奶奶也吃多了酒,走路也打偏。老爷书房寻来,抱一个环一个,带回屋里去了。嗳,姑娘洗了澡怎的不出去了?”
“那个冤家嘴上也没个把门的,什么都说,再吃上几杯酒,万一把我抖落出去,我怎么处?我还是躲着好,他拿来的杏还有么?拿两个我吃。”
莲心扭头笑,“早没了,姑奶奶吃了一个,说酸,小绨儿吃了半个,也吃不了,都叫丫头们拿去吃了,您要吃早不拿。”
正预备宽衣睡觉,不防听见院中落石,叮咣响一声。莲心业已躺下,韫倩只怕是野兽出没,推开窗瞧,还真是个衣冠禽兽,穿得齐齐整整的,还扎着幅巾,爬在人家墙头。
他提着四角绢丝灯笼,坠在墙内,木梯子冒出个头,他冒着半个身子,朝窗户上压着声音喊,“出来,我有好东西给你。”
韫倩早已解尽钗环,才晾干的秀发未挽,像泼了满背的墨,淋漓满纸,别有风韵。她走到斑驳的院墙底下,郭昭够着灯笼将她一照,是鹅黄短褙子,湘色的抹胸,妃色的裙,恍若一片层层推近的斜阳,照耀着夜的黑。
她叉起腰,仰着面,像朵未染风霜的野花,向着墙头开放,“你还真是个贼,深更半夜翻人家的院墙,还老说别人不讲礼数,我看你最不讲礼数。方才席上装得像个体面人,这会儿我嚷起来,看不将你当贼拿了!”
郭昭没皮没脸地笑,“瞧你这不识好人心的样子,我虽爬在这墙头,可我脚下踩的是我的梯子,沾你家的地了?”
他惯会强词夺理,韫倩把眼皮一翻,“你要拿什么给我,赶紧的!”
?O?@动了一翻,墙头上吊了个小篮子,他嘴里喁喁念叨着,“你见过哪个做贼的不往自己兜里装东西,反送东西的?满树上,我就挑出这几颗好杏,特意给你留着呢,也不晓得你爱不爱吃,可别吃多了啊,仔细夜里闹肚子疼。”
借着浓浓的月光一瞧,篮子里果然是四颗黄杏,染了半面胭脂,韫倩正想这个吃呢,兴兴拿了一颗咬。郭昭上头提着灯笼笑弯了眼,“你不怕酸呐?方才席上见你一个不吃,还当不合你的脾胃呢。”
韫倩的腮慢下来,抬脸看他一眼,有意无意道:“我自小不爱吃酸的,可先前有了身子,就改了脾胃。”
郭昭有一霎惊愕,把灯笼坠下来,悬在她头上照她,“你有孩儿?怎么没见过?”
他眼中的骇光像根刺,把韫倩轻轻扎了一下。她别着脸,背过光,“胎死腹中,没生下来。”
缄默中,四面蛙声显得有些突兀,他忽然吭吭的两声笑,更显突兀,“千虚观的老道士掐算的,卢正元没有儿子命,果然不假。看来这千虚观的老道士确有些本事。嗳,他给我算的,我能有两个儿子,给你算的三个,你前头没了一个,保不齐后头两个就是同我生的。”
韫倩的阴郁刹那烟消云散,臊得脸通红,剔起眼瞪他,“你去打听我这些事做什么?!”
“我要娶你,自然要把你生辰八字家室状况都打听清楚?蕖!?
呕得她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干瞪着眼,眉目含恨,芳心却含羞,偷偷的,不敢叫他晓得。
郭昭又气得她一回,十分得意,“你说,我为什么看你高兴,就想逗你生气,看你生气,又想逗你高兴?真是想不透。”
“我要睡了,不跟你废话!”韫倩提着篮子往屋里走,临进门,回头看,他趴在墙头上,眼睛与他头顶的星辰齐亮,笑得似偷了糖的孩子。
她心里也似偷得一抹泛甜的月光,造成了当夜的梦境。
梦里不再有郁郁不乐的施兆庵,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没皮没脸的笑颜。老话常说“人往高处走”,可不是,谁甘愿陷在一个终日愁郁的苦梦里,而不向往甜梦呢?
夜残天隐隐回光时,郭昭便汇同奚涧骑马进山狩猎,韫倩在屋里绰绰听见动静,暗里许了个平安。
实在小题大做,近村山林里少有凶兽,不过是些野兔野鸡之类。至午后,二人满载而归,郭昭托奚涧带了好些野味回来,奚缎云直夸他懂事,将冰镇的元子端出一碗给韫倩,“给他送去,谢他的东西。”
见韫倩稍有犹豫,她便笑,“我的儿,不妨事的,乡野里不比城中,不讲那么多规矩,好些个妇人照样下地干活,你又不是未出阁的姑娘,不怕的。”
韫倩提了食盒,带着莲心同去,转过篱笆地,甫入院门,见小院收拾得齐整干净,杏树下头有张歪歪斜斜的木桌,围着四张竹椅,郭昭就在竹椅上歪着乘凉,打着把折扇簌簌摇风,愈发摇得一脑门的汗。
小厮在地上扒兔皮,血淋淋唬得韫倩一声惊叫。郭昭忙坐正了,“哟,你怎么来了?”扬扇招呼小厮,“快拿到外头去收拾,血糊糊的吓人。”
小厮忙搬出去,韫倩就在竹椅上扫一扫灰,捉裙落座,“你扒兔子皮毛做什么?”
“我想扒下来,你入冬做顶卧兔戴,再给我祖母拿张回去她老人使。”
韫倩一头使莲心把冰镇元子端出来,一头乔做不经意提起,“我表姑妈、就是姑奶奶的亲女儿,现与桓哥儿往扬州去了,她的活计做得顶好,就是宫里御用的裁缝也差她一些。头几年她在京,连王妃也托她裁做衣裳。你祖母的皮子给我,我使人捎到扬州,请她给做个袖笼子,你祖母冬天戴,岂不好?”
“那正好。”郭昭望着她半张脸笑,“祖母她老人家正想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你做了再给她,合了她的心,连我爹也少打我几顿。”
“我可不是为了这个,你家人如何看我,与我什么相干?我与他们又不做一家人……”韫倩转回脸翻他一个眼皮,“我是谢你的皮子。”
“都行,随你为什么。”
郭昭呵呵乐着,端了碗,因贪凉快,几口把小元子汤饮尽,嚼也不带嚼。韫倩瞧见直蹙额,“这是糯米粉做的,你就不怕咽着?好歹嚼两下呀。”
“热得顾不上了。”
韫倩仰头往天上瞧一眼,毒日火伞,她也摇起纨扇,“是够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