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1 / 1)

须臾椿娘领着三个小婢端着面盆进来,花绸漱口洗脸后,有了些精神,“有什么吃什么好了,不要麻烦,我只是不想吃荤腥,别的都好。”

椿娘那头正给奚桓递拧好的面巾,回头打趣她,“下人昨日还议论呢,说姑娘连日胃口不好,又贪睡,恐怕是有了身子,请个通妇科的大夫来瞧瞧,没准真是呢?”

这一说,奚桓登时来了精神,将面巾团了,远远仍进面盆里,笑嘻嘻朝花绸走来,“这话有道理,索性你的信先别写了,请大夫来瞧过,倘或真有了孩儿,信里一道报个喜。还有我前日得了件玩意儿,是个贝壳做的拨浪鼓,十分精致,搁在衙门里了,等我回头拿回来,随信送回家中,给奚绨玩儿,你道好不好?”

花绸坐到妆台上挽发梳妆,对着芙蓉镜撇撇嘴角,“哪有那样容易有孩儿的,咱们成亲也有这些日子,成婚前,又混了……”说到此节,她先红了脸,半低下颌,“也没见有身子。就是天气热了闹的,哪年不是如此?”

“话不是这样讲呀,”椿娘在后头为其装点钗环,对镜里嗔一眼,“怎么从前夏天人不议论的,偏偏这一节议论起来?咱们园子里的赵妈妈生了两个小子一位姑娘,赌咒发誓说姑娘一定是有了身子,她的话,总能信几分?”

“椿姨这话讲得有理!”奚桓在榻上哈哈笑,引得二人双双扭头嗔他。

没几时花绸送他离家去,独在园中闲逛,晨曦透雾,花光树影迷离,篱边药圃错杂,菡萏香风,蝉鸣聒耳。逛得困倦,又令人在一卷棚外的荼蘼架下设榻焚香,做了会儿针线,丢罢了,复睡去。

不知浑浑噩噩梦见个什么,椿娘寻来时,见其笑颜憨态,忙将她摇醒,“姑娘起来罢,大夫到了,四处寻不见,原来又睡到这里来。”

花绸朦胧醒来,见满地斑驳碎金,宝鼎浮香,因问什么时辰,原来已至午晌。二人走回房中,大夫早等候在此,问了两句,把了脉,站起来作揖道喜,“夫人大喜,确是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子。”

屋里四五仆婢欢喜异常,蹦蹦跳跳,“瞧,赵妈妈就说是有了,奶奶还不肯信。”又急吼吼问那老大夫,“先生可把出是男是女了?”

那老大夫捋着须好笑起来,“别说这才将近两个月,瓜熟蒂落前,除了大罗神仙,就是两京太医也把不出男女来。按说夫人这样的家室,男女都是一样的金贵。”

“罢了罢了。”花绸笑嘻嘻站起来,一时不知步转哪方,想一想,才朝人吩咐,“椿娘,你去拿五两银子、两片缎子、五条汗巾子给大夫,再送大夫出去。”

大夫欢天喜地开了安胎的药方,谢辞而去。这时节恰好摆午饭,花绸忽地胃口大开,用了好些,椿娘在旁瞧着攒眉劝,“前些日子吃什么都吃那两口,兀突突又吃这样多,肠胃哪里受得了啊?”

花绸不管不顾,叼着箸儿憨笑,“你方才听大夫讲,这人参肉桂,到底不如饭食来得强,孩儿自小饮食恰当,大了才能身强体健。这时候,我怎好挑吃拣喝的,什么都吃些才好呢。烦请你,再替我舀碗稀饭来。”

“你不恶心犯呕啊?”

她咬着箸儿想想,胃里暖洋洋的,倒不觉得,“并没有这个症状,就是还想吃几颗衣梅。”

椿娘原接了碗,可思量一番,还是将碗搁下,“不要吃了,你瞧瞧,已吃了一碗粥、一只糟鹌鹑,又是这些小菜。还想吃,好歹歇个把时辰再吃,你依我的话,一下吃这些进去,克化不动的。”

如此只得罢了,花绸悻悻然搁了碗,坐了会儿,歪在榻上坐针线。屋里搁了冰,绮纱滗了日光进来,铺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像个温暖的怀抱,将她昏昏摇睡过去。

奚桓却有些心神不宁,在府衙集议时便稍稍走神,总惦记着大夫探病的结果如何。没有孩儿便罢,可千万别是病了,花绸是最怕热的,这时节若病了,不知难受得她如何呢。

集议完原要急急归家,谁知府台林大人又死拽着不放,非说家中新起了一瓮葡萄酒,拉着奚桓往家中治席品尝。盛情难却,奚桓只得打发北果回家问候,坐轿往林大人家中。

席上闲话未几,北果来回禀花绸有孕之事,喜得奚桓无可不可,林大人也不好款留,拽着他的手连番道贺,“大喜大喜,桓兄弟先去,待我明日略备薄礼,携夫人往尊府道贺。”

“大人客气,明日必定设宴恭候。”

正要辞去,又听见后院里丫头来传话,“老爷,太太请小奚大人款步一二,她做了花奶奶爱吃的果陷椒盐金饼,请小奚大人带回家去。”

奚桓略坐,下晌提着一盒果馅椒盐金饼匆匆归家,进屋见花绸坐在榻上,雾鬟云鬓,淡妆雅丽,穿着件薄薄草绿的短褙子,鹅黄的抹胸,莺色的裙,赤脚盘腿在吃酥酥脆脆的鲍螺,佐一碗酥油奶茶,吃得满嘴细白的渣。

他忙将个二层??红食盒搁在高案上,摸了绢子走去搽她的嘴,“真的有身子了?”

“你耳朵倒长,还没归家就晓得了。大夫说都好,我也好孩儿也好,只是还不知是男是女,我已写了信告诉娘与大哥哥,只是还没叫人送出去,就等你的拨浪鼓呢,拿回来了?”花绸又拣了个鲍螺,咔擦咔擦嚼在嘴里,眼巴巴瞅着他。

奚桓左右袖口里浑掏,果然掏出个手柄与鼓边琉璃白的拨浪鼓,对着斜阳晃一晃,还见些粉色,一圈鼓边上还用粉色的贝壳雕了两只金鱼,小小的鼓槌是两颗西洋珠,一摇,声音咚咚的十分悦耳。

“哎呀,谁做的,真好看。”

花绸伸手去接,奚桓却兀地反手藏到背后去,“我有些舍不得了,这是衙门里王典史在宁波的亲戚做的,那人原是木匠,自己在海边捡的贝壳做的。就做了两个,一个给他自己的女儿玩耍,一个带到扬州来给王典史,谁知王典史生的是个小子,他晓得我有个妹妹,这才给了我,外头可买不着。咱们留着吧,要是生个姑娘,给她玩耍不正好?”

“瞧你这出息。”花绸翻了个眼皮,“你的亲妹妹就不顾了?给奚绨吧,咱们要是生个小子呢?”

奚桓拿出来,对着窗户上的斜阳摇一摇,登时流光满堂,“你瞧,不知什么贝壳做的,连王典史那亲戚也不认得。奚绨另给她做一个,那鼓槌就是给她弄个红宝石的也罢,这个,实在难得,咱们留着吧,啊?”

花绸接在手里转一转,案上银屏皆是斑斓的流光,她瞧着也动心,“那、要是生下个小子,还是给了奚绨去。”

两人一合计,把这稀罕物昧下了,花绸又朝远处他提来那食盒抬抬下巴,“你拿的什么回来?”

“噢,是余太太给你做的果馅椒盐金饼。”

奚桓去拿了来,花绸两眼饿狼似的直放光,“我正想吃这个呢。”

说话间已吃了半个,恰值椿娘带人进来摆晚饭,瞧见她嘴上的饼渣,额心活活挤出三条河,“哎呀你又吃!从午晌到现在,你吃了多少东西了?这又要吃晚饭了,快不要吃了,桓哥儿收起来,就跟八辈子的饿死鬼似的。”

奚桓不以为意,想她连日吃得少,好容易胃口大开,十分高兴。这厢将食盒收了,坐到对面与她吃饭,“你胃里头恶不恶心、有没有想打呕?”

斜阳柔渡花绸鼓鼓囊囊的半片腮,似个松鼠可爱。她摇摇头,非但没有半点恶心,反倒饿得快,平日里脑子转来转去都是诗书,如今转来转去都是吃食。

不想头几日不过是“开胃”,入四月,愈发厉害,饭后不出两个时辰,必觉着饿,素日里不爱吃的都兴起念头,更爱荤腥,什么熏鱼熏鸡,鲜虾螺蛳,皆是大啖大嚼。

这日奚桓在家沐休,与花绸共用午饭,摆了满当当的红白油鸡、酒醋蹄、莲子樱桃肉、银鱼炒豆芽菜、燕窝汆豆腐、并玉米面蒸饼。

花绸吃两个饼并着好些菜,又兴起要吃什么生川鸡丝面,使椿娘往厨房里去。奚桓吓一跳,借故跟出屋,在小荷塘便喊住椿娘,“绸袄连日都吃这样多?”

“可不是嘛,我心里都要急死了。”椿娘轻跺着脚,日头下粉汗盈盈,偷偷往门里窥,“你日日在衙门里,午饭不常在家吃,还不知道呢,早起吃一碗粥并那些小菜,午晌吃这样多,晚饭也是如此。你只陪着吃早饭晚饭,还说她只是比平日多吃些,不妨事。瞧,你眼下整日在家陪着看见的,还说不妨事?你们夫妻俩都讲不妨事,我们好劝呀?”

奚桓只怕她伤了肠胃,朝椿娘摆摆袖,“那碗面也不要煮了,先使人去请大夫来瞧瞧。”

这厢转回房内,见黄澄澄的饼子又少了两个,奚桓暗暗攒眉,挨着花绸坐下,去夺她手上的牙箸,“咱们说会话,先不要吃了。”

“说什么?”花绸就着手上的饼小口咬得精光,无知无觉地抚抚肚皮,“吃了饭再说嘛,什么了不得的话。”

奚桓暗忖稍刻,去握她的手,“你吃得比我还多,胃里就不难受?”

“不难受啊,我还没吃饱呢,我的面呢?你使人去催催。”

“咱们不吃面了,歇会晚些时候再吃。”

也不知哪句话点了花绸的火引子,令她炮仗似的炸起来,手一挥,将碗“啪”地扫到地上,“你什么意思呢?我吃你的金山银山了?我不过多吃你两口饭,你就做出这幅样子。噢,我一张嘴,要把你吃穷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吃,快、把你这些金银做的饭菜端出去,我不配吃、也吃不起!”

说话一屁股坐到榻上去,脸冷得似结了冰的湖。奚桓难得见她动这样大气,心里惴惴地挨过去,“我不是那意思,我何时心疼过钱了?只是你没孩子时,一向吃得不多,也不贪嘴,果碟摆在屋里能完完全全摆一天。今番忽然吃这样多,你肚子如何受得了?不是不许你吃,只是你隔一会儿再吃,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