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晏真人蓦地撒手起身,看着他整个人摔在血泊中,“不识好歹,自作聪明。”
齐云天别过脸去,有些认命地闭上眼。
而那晏真人却并未动手,冷眼看着他这副狼狈的形容,忽地道:“我再问一次,可愿和我走?”
齐云天已无力再起身,只能声音沙哑地开口:“我身为溟沧十大弟子首座,自然,是要回到溟沧去的。”
“既然这是你自己选的路,那将来那些苦楚,便自己受着吧。”晏真人冷笑一声,踩过一地鲜血便要就此扬长而去,走出两步,却又顿了顿。
齐云天望着那背影,想了想,似明白了什么,于是撑着些力气又道:“师祖一切都好,只是太师伯走后,看着有些孤独。”
晏真人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傻小子。”
说着,他掷下一个白玉小瓶,便消失在一片云遮雾障中。
第89章
张衍看着齐云天挣扎着拾起那个小瓶,从中抖出一颗丹丸服下,渐渐有了一些起身的力气,只是疼痛依旧。
齐云天并未停歇太久,只盘坐片刻,待得药力化开便再度起身赶路。张衍皱着眉跟上,显然并不认同他这么仓促地行程。然而转念再想,才意识到这不无道理――他此番十六派斗剑得胜而归,出乎所有人意料,树大招风,且不说世家蠢蠢欲动,不愿放过这个对付他的机会,便是旁人,念及他带着如此大功回归溟沧,又岂会不忌惮?若再在路上耽搁下去,难不保不生出其他变数。
张衍能感觉到齐云天在飞遁间的力不从心,胸前那道难以愈合的伤口反复折磨着他,消磨着他为数不多的力气。他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齐云天回到溟沧,他只知道这个人随时会抵达极限,再也支撑不住。
一路上的景色时而模糊时而清楚,也分辨不出究竟是到了哪里,距离溟沧还有多远。
等此间事了,定要去丹鼎院走上一遭,总该有良药能解决这化剑留下来的旧伤。张衍这么想着,忽然间觉得心头一沉,随即看着齐云天再受不住高处的凛冽罡风,咳出血来,整个人失去力气跌下云端,如同飞鸟被折去羽翼,了无生气地坠落。
“大师兄!”
张衍的神识亦被飞快地向下拽去,随着齐云天一并跌入苍茫大海之中。
刺骨的冰凉汹涌而来,但很快张衍就意识到淹没齐云天的远不止这片深邃的汪洋。漆黑的海水将他拖入深处,带着难以言喻的无望与苍凉。张衍努力伸出手去,却只能与那青色的衣袍错过。
耳边眼前俱是零星破碎的片段,那是齐云天此刻浑浊不堪的记忆。
他没有败给任何一个对手,却终究输给了自己的不堪重负。
其实不是不累的,而且早已精疲力竭了,只是习惯了要沉稳,被教导着要以大局为重,于是便这么一路走了下去。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努力不去辜负任何一个人的期望,最后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真是无望啊。
张衍看着齐云天的身影在这片压抑的海水中越来越远,几乎忘了自己不过是一缕入梦的神意,不管不顾地追随而去想要将他拉住。
荒芜冰冷的海水浇灌着那些经年累月积攒的疲倦,张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疲倦生根发芽,开出凄凉哀艳的花。
――你以紫霄神雷战胜了世家,夺得了十大弟子首座的位置,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世家的报复来得让你措手不及,险些葬送了性命;你只身赶赴十六派斗剑,与少清战成了平手,可又如何呢?换来的不过是更多的仇视、忌惮与明枪暗箭。你敬仰的师长反目成仇,而你却连阻止的余地也没有;你长大的师门满目狼藉,而你只能眼看着这片血雨腥风席卷而来。你连庇护你自己都做不到,你还能做到些什么?
迎面而来的俱是那个人对自己内心的拷问,一重接着一重,几乎要冻结到心里去。
张衍从不知道原来齐云天心中藏着那样多的无望与不甘,那些疯狂而激烈的情绪一朝爆发,摧枯拉朽,压倒了一切。
“大师兄!醒一醒!”张衍知道绝不能再放任齐云天这么沉溺下去,这不仅是齐云天的记忆,也是齐云天的梦境,他做不到改变过去,但至少可以带着这个人从这场暗无天日的梦魇里走出来。
然而随即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徒劳无功――齐云天的意识里早已拒绝了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这样濒死的时刻,他都不曾呼唤过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他长久以来的冷静与理智终于将自己逼上了决绝的尽头……他谁也不曾依赖,也就再不会去依赖,明明已经失去了意识,却又那么清醒地知道,自己始终是孤身一人。
张衍终于追逐到了齐云天下沉的身影,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将他就此紧紧地抱住。他来得太迟也太晚,现在还来得及吗?
醒过来吧,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别再让这场梦继续了。
他向着那一抹憔悴而虚弱的青色伸出手去,他想要抓住那只空无一物的手。
可他终究还是来得太晚,晚了足足百年有余。
一抹巨大的阴影缓慢自远处游移而来,整片水域忽然就泛起了波澜,嗅着齐云天伤口处涌出的血腥而来的水怪鱼精纷纷四散躲逃。张衍辨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只看着这个庞然大物来到齐云天的身边,仿佛对他一身水气灵机无比亲昵,围着他环绕一圈后,用背脊将他托住,驮着他往水面上游去。
它将齐云天安置于岸边,任凭这个年轻人倚靠着自己庞大的身躯。张衍在齐云天面前跪下身,看着那张苍白病态的脸上只余下一丝自嘲的笑意。他看着他浑身湿透,胸前透着血色,却始终无法将他拥抱。
那庞然大物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呼唤,齐云天终是在这声动静里找回了些许意识,咳出肺腑中的水,挣扎着睁开了眼。
于是张衍也终于随着他一点点清明起来的目光,看清了他身后那片阴影。
独角的龙鲤偏着脑袋注视着这个醒过来的年轻人,与他对视片刻后,温顺地接受了对方抚摸过自己的鳞片。齐云天疲惫地倚靠着它的身躯,抬头望着昏沉的天空,目光里一片虚无,像是有什么枯萎了之后就此死去。
渐渐的,又有某种新的情绪在他的眼中滋生,张衍看着齐云天一点点蔓出了笑意。
那笑容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神情,那正是属于他所认识的齐云天的微笑。端庄,深沉,藏匿了全部的情绪。
多么熟悉,又有些可怕。
原来人的蜕变可以来得那么迅速且彻底,张衍亲眼见证了这个人是如何剥下最后的软弱与无力,披戴起再无人可以理解的伪装。齐云天终于还是在濒死的那一刻顿悟了一切,原来所谓的道行是多么虚无缥缈的存在,要想赢下去,要想活下去,他需要抓住的,需要争夺的,是更确切也更有力的东西。
张衍在这一刻清楚地感觉到齐云天胸膛里烧起来的那一把火,那么激烈,五内俱焚。
他看着齐云天打量着自己尚自乏力的手,从前这只手握住的是斗法的玉笛,而如今,浸染过鲜血,洗去最后的顾忌,他终将用这只手去握紧权力。
第90章
齐云天是如何回到溟沧的,张衍并不清楚,于他而言,那只是几个画面匆促变幻的瞬间。当他再次看清齐云天的身影时,周遭的景色已经变得熟悉――烟雨迷蒙得像是雾气,远处山峦的翠色仿佛就要在这场细雨中晕开,参天的古木向着四面八方舒展枝叶,极远处的罡风流云间藏着巍峨恢宏的仙家山门。
齐云天此时已洗去了一声落魄血污,宽大的衣衫遮住了一身伤痕,仍是青衣从容的模样。张衍看着他本要径直入得溟沧山门,却在中途觉察到什么,转而折返落在一片偏僻荒芜的树林间。
他顺着齐云天的目光看去,才发现有一个长发胡乱披散着的小女孩抱着膝盖坐在树下,有些苦恼地背着晦涩的功法经文。竟是齐梦娇。
齐云天于原地驻足,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自己唯一的弟子,并不出声打扰。
齐梦娇断断续续背了两句,低头看了眼手中书卷,挫败地叹了口气,挠了挠已经足够乱的发髻。抬起头时,她忽地觉察到不远处有人,先是有些惊惧地往后一缩,待得看清来人是齐云天时,眼中一下子亮起光来。她当下丢了书卷,慌慌张张地奔跑至齐云天面前,拽住对方的衣摆:“恩师!真的是恩师吗?”
齐云天矮下身,微笑着抚过她的发顶:“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