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他这么轻轻应了一声,齐梦娇却一下子抓住他的袖袍哭了出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恩师肯定会回来的……他们都说恩师不会回来了!他们都在骗人!”她哭得一塌糊涂,满满的尽是委屈与伤心,“我不信,就去找师祖,可是师祖在闭关……他们都骗我,都欺负我,还说恩师已经,已经……”
齐云天仍是微笑着,用衣袖替她擦去眼泪:“谁欺负你了?”
齐梦娇努力抿紧唇不让自己再哭出来,然而一开口,眼泪仍是大滴大滴往下掉:“好多……还有白泽岛,他们说恩师不会回来了,还把白泽岛的洞府一起占了去……如果不是渡真殿的穆长老收留,弟子,弟子……”
张衍看着她这副模样,便知齐云天临行前并未告诉过她此去究竟是何等危险艰难,想来这个时候的齐梦娇也太小,未必就懂得这场法会于她师父而言是何等凶险之事。
到底是孩子心性,受尽了委屈,终于见到能为自己做主的人,此刻只管任性放声地哭诉。齐云天耐心地听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解开她胡乱束发的发带,帮她重新梳理:“是为师回来晚了,教你受委屈了。”
齐梦娇紧紧拽着齐云天的袖子:“我知道恩师肯定会回来的……他们说的我都不信。”
齐云天为她束好头发,抚过她的额头:“走吧,我们回去。”
齐梦娇用力点点头,随即目光又黯淡了下去:“可是恩师,白泽岛……”
“没关系。”齐云天缓慢起身,转头看向远处溟沧山门的方向,眼中一片叫人心惊的平静,“那里小了一点,我们换一处更大的地方可好?”
张衍任凭周围又翻涌起模糊的雾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白泽岛”这三个字为何听着有些熟悉――剿灭苏氏,入主十大弟子之位后,门中赏赐下不少仙岛陆洲,其中正有一处是那白泽岛。
原来那是齐云天从前所住的洞府……他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只是这么一个走神间,四周景色已变作了肃穆庄严的大殿。
仍是上极殿,只是这一次却格外敞亮。或许对于齐云天而言,这个地方注定是了是他此生起落的转折之处。他曾经在这里领受了最无望而决绝的命令,如今他终将踩踏过那些不堪,在这里迎来一雪前耻的机会。
在座的诸位洞天面目不再模糊,其中以世家几位真人的面孔尤为清晰。他们看着齐云天一步步走入大殿,神色各异,但总归不是欣喜。而齐云天毫无畏惧地迎上那些阴霾的目光,笑得彬彬有礼游刃有余。他们没能将这个年轻人杀死在外,反而给自己竖下了一个棘手的敌人。
高处的秦掌门絮絮地说着褒奖的话语,而齐云天眼中除却平和的笑意再不见其他情绪。旁人只道是他谦逊不自傲,可是唯有张衍看得清楚,那双神色静谧的眼睛早已被磨出了薄而锋利的刃。
生死,成败,荣辱……这些东西终究让一把刀开了刃,只等着饱饮报复的血。
“此番,你做的很好。”秦墨白于高处温和微笑,“那龙鲤原就是你当初从北冥洲捉来的,此番认你为主,也是你的机缘,我便将它赐予你。之前门中多变,许多事情不曾安排下去,你身为三代辈大弟子,如今又立下大功归来,入主玄水真宫也是名正言顺,尔等以为如何?”
最后的问句压得世家几位真人低下头去,齐云天只是坦然一笑,稽首道:“弟子谢过掌门恩典,如此厚爱,弟子愧不敢当。”
“你当得起。”秦墨白微笑着一摆拂尘,“他日这上极殿,也自有你主持的一日。”
此言一出,世家更是坐立难安,掌门下手的秦真人眯起眼:“掌门师兄真是未雨绸缪,这才过去多久,便要议论起上极殿偏殿主的人选了吗?”
秦墨白不紧不慢地一笑:“师妹哪里话,正是因为有当年之祸的前车之鉴,这才要引以为戒啊。”
秦真人面色一沉,转过头去,不再接话。
齐云天垂眼而笑,眉眼间却舒展出一种凉薄。张衍猜测,也许此刻齐云天所想的,与自己所想的正是同一件事情――当初也是在这上极殿,临行前他拒绝了秦掌门许诺的上极殿偏殿主之位,而秦掌门不以为忤,反是道:“等你回来了,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
如今想来,竟是一语成谶。
是的,是的,唯有无助过,绝望过,被死亡逼到走投无路过,才知道抓住一点生机有多么重要。秦墨白当众一言,从此他便不再只是十大弟子首座,更是将来的上极殿偏殿主,内定的溟沧下任掌门,他终于来到了一个寻常弟子再无法抵达的位置,他终于也走上了洞天之间博弈的棋盘,尽管这是他用一身累累伤痕与血腥耻辱所换来的。
张衍看着齐云天走出上极殿,一片风流云散后,他已是步履从容地行走于玄水真宫的长廊间,走过那些亭台楼阁,一步步迈进了内殿。
黯淡的光线间尘埃虚浮,他只身一人立于玉阶下,身形终于渐渐显露出一点被压垮的疲倦。张衍正要走近些,胸口却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而齐云天已是支撑不住地跪倒下去,胸前衣襟尽是血色。
勉强愈合的伤口终是恶化到了极致,他强撑着忍过那些繁琐的仪式与应酬,不在人前显露出一点不适,此刻到底已无力坚持下去。
齐云天捂着胸口有些无望地伸手抓挠过青玉砖石之间的缝隙,太过煎熬太过激烈的疼痛逼得他额头尽是冷汗。张衍知道他在人前强撑是为了威慑世家,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虚弱,才能谋而后动。然而那位晏真人留下的丹药效力也就到此为止了,此刻全部的伤口反馈着汹涌的痛楚,他间歇地昏迷过去,也会随即被疼痛逼得清醒过来。
张衍看着他睁大眼,几乎觉得那双眼睛里随时会落下泪来,但自始至终,齐云天眼中都不见丝毫软弱,口中也不曾唤过任何人的名字。
他脱力地躺倒在地,任凭鲜血在身下蔓延,目光空洞地注视着那些落了灰的雕栏画栋,最后低低地笑了起来。
张衍在他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跪下身,伸手试着想去触碰那流血的伤口。
时隔一百多年,那伤痕仍未愈合,也再不会愈合。
第91章
齐云天醒来时,仿佛已是在一处静修的洞府里。
张衍看着他缓缓睁开眼,漫不经心地凝视着角落里焚着宁神香的陶莲花熏炉,盖在身上的柔软被褥上刺绣着八宝云纹,隔了一道白玉屏风,依稀有谈话声传来。
张衍在榻前坐下,与他一并听着外面的对话,依稀觉得那声音有些熟识。
“那就是了……听闻那化剑乃是少清绝学,云天那伤确实是化剑所留。剑气入体,所伤之处又靠近心脉,是以比伤在旁处来得要更棘手。只是……”
“只是什么?”这一声发问张衍听得清晰,乃是孟真人所言。
那厢叹了口气,低声道:“若只是化剑所伤,及时处理,倒也不打紧。可他毕竟是孤身赴会,身边无人照拂,重伤之后仿佛还曾与人交手,以至于伤势恶化,错失了医治的良机,早已伤及根本。”
张衍心中震动,转头看向齐云天。而后者仍是静静地躺着,听着这些话语,也仿佛是与己无关的事情。
“周掌院,便当真没有旁的办法了吗?”孟真人沉默半晌,终是道。
张衍这才恍然,无怪乎那声音听着熟悉,不曾想竟是周崇举。可惜这是齐云天的记忆,自己终究是绕不过这道屏风看看自家师兄百年前的模样。
周崇举仿佛沉吟了许久,这才缓声道:“我受掌门所托而来,自然没有不尽心之理。只是云天这伤,唉……我已给他用过药,眼下伤势是暂且缓住了,回去之后,我再开炉炼上两副伤药遣人送过来,当可保一时无虞。”他顿了顿,复又道,“但也就只能解他一时之苦,这伤太深也太重,少则数年,多则数十年,必有复发之日。”
孟真人低叹一声,似有些不忍:“旧伤缠绵,久而不愈,恐只会变本加厉。”
久久无言后,周崇举终是起身告辞,孟真人依礼送走了他,这才缓缓地走过屏风。入得内殿时,他见齐云天已经醒了,似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在榻前坐下――张衍虽只是一缕神意,但还是起身站到了一旁,给他让出位置――孟真人替想要起身的青年将被角按了按:“再休息会儿吧,你眼下身体还虚着,得多多静养。”
齐云天没能起身见礼,也只能依着对方重新躺好:“老师,弟子……”
“你还知道叫我一声老师。”孟真人粗声粗气地开口,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口吻严厉了些许,转头看着角落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叹出,“受了那么重的伤,为何告诉为师?若不是梦娇发现得早,你是想自己一个人忍到什么时候?”
齐云天垂下眼,过了片刻才轻声开口:“弟子思量不周,反教老师担心了。”
孟真人嘴唇嗫嚅了一下,许多话反是不知道如何说出口。张衍将他眼中的凝重与伤感看得分明,亦有些唏嘘。
“你临走时请求让我这个做师父的闭关,为师答应了,也做到了。”孟真人的话语透着疲倦与无奈,“可你呢?为师叮嘱的,你做到了哪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