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长青点头称是:“只是开了此例,往后首座之位更替之礼恐都要省了。大师兄以为,霍轩此举是何用意?”
“他未必是动了什么心思,只是如今形势比人强,顺势而为罢了。”齐云天合上请表搁至一旁,“世家如今被接连打压,他入赘陈氏,处境自有自己的难处。能懂得以退为进,这位霍师弟想来胸中也别有一番沟壑。”
正说着,旁边水池里忽地跃起一尾文鳐鱼,口吐一颗蜡丸,随即又潜入水里。
齐云天抬手接住,手指略微使力,捏碎那一层薄蜡,取出其中的纸条,看过一眼后目光微动,多了些似笑非笑地意味。
范长青心头一跳,便知道齐云天这是皮笑肉不笑。
“霍师弟已入元婴境,门中又添一位真人,着实可喜可贺。”齐云天抬手抚过霍轩的请表,笑意端然,“论实力,霍师弟这个首座也可服众了。”
范长青一惊,便知霍轩此时成婴,定是世家有所图谋之举,但齐云天如是说,想必是已有对付的法子,心中也就安定了下来。
“说来,按规矩,十大弟子在门中当有司职,如今人选更替,却不知是如何安排的?”齐云天翻了翻余下几分卷宗,突然问道。
范长青自然知道齐云天想问的是什么,立刻恭敬地答了:“宁师弟的司职之位要请过孙真人的意思,还未定下;张师弟因是周掌院门下,故排在了丹鼎院。”
“丹鼎院。”齐云天淡淡重复了一句,“倒是屈才了。”
范长青闻弦歌而知雅意:“这自然只是暂定,一切还得由大师兄来拿个主意。”
齐云天笑了笑:“此事我自有主张。只是眼下得有劳范师弟辛苦一趟,替为兄送一份贺礼去霍师弟那里了。”他随手敲了敲白玉栏杆,唤来一只逐雨虾,“去叫梦娇过来。”
第76章
齐梦娇来到凉亭时,齐云天已搁下笔,淡淡吹干最后一笔未干的墨迹。她于亭前驻足,轻声道:“拜见恩师。”
齐云天将一方玉印在印泥里压过,盖在法旨末处,“端贞明德”四个字方正工整。上明院虽名义上归孟真人所辖,但用印之权实则掌在齐云天手中。因着齐云天身份特殊,九院之中,这一方印的分量也来得非同小可。
“你替为师往昭幽天池去一趟。”齐云天阖上法旨,望向自己的弟子,神色和蔼,“转告三件事于你张师叔。”
齐梦娇恭敬地应了,并不多言,只等齐云天吩咐。
“你张师叔丹成一品,想来壳关远比旁人更难突破,你携此物去,便说是我将此宝借于他二十四年,望他早日破关而出。”齐云天端坐于亭中,望着一池清波无澜,缓缓道。旁边自有几只逐雨虾艰难地驮着个玉匣来到齐梦娇面前。
“……这莫非是那‘金尘炉’?”齐梦娇双手捧过玉匣,掂量了一番,“想来张师叔正需此物,恩师有心了。”
齐云天微微笑了笑,他素来嘉许她的聪敏:“光有此物倒也还不算圆满,若再佐以‘素岚纱’研磨真砂,方有事半功倍之效。”
齐梦娇不觉沉吟:“‘素岚纱’一物听闻乃是霍师叔之物,恩师的意思是……”
“为师自有法子让你霍师叔给他送去,此事暂且不表。”齐云天垂眸思忖片刻,“你只需告知你张师叔,世家的霍轩元婴已成,他自然知晓其中利害。”
齐梦娇甫一听见这个消息,也颇为震动,当下几个念头转过去,不觉皱眉:“恩师……这恐怕是针对我师徒一脉而来,该如何应对?”
齐云天闻言一笑,挥手将桌上法旨飞入她手:“这便是那应对。十大弟子在门中俱有一方司职,传我法旨与你张师叔,说一应已安排妥当。”他见齐梦娇面露好奇之色,也不见怪,“想看便看吧。”
齐梦娇眨了眨眼,揭开一看,目光却不由一变。
“如何?”齐云天仍是那副淡然温文的神色,随手弹出一滴暗蕴灵机的水滴,看着池中白鲤争先恐后地跃起抢食。
齐梦娇自然知道齐云天这一问并非是要与自己商榷,而是想考察自己从这样一道法旨中看出多少玄机。她沉思片刻,斟酌着对答:“如今下院世家猖狂,恩师命张师叔接管下院,又领跃天阁掌阁之位,可见有重整门风之意。再者,张师叔因并非洞天门下出身,一直被人诟病根基浅薄,若能执掌下院,那便是一方人脉所起之处,日积月累,也不逊色于旁的洞天门下。还有便是……”
齐云天转过头来,笑着示意她但说无妨:“便是什么?”
齐梦娇抿嘴笑了――她自小在齐云天身边长大,不似周宣那般总被礼数拘着,也更乐得与他说笑:“弟子总觉得,恩师待张师叔极好。这等差事看似得罪世家,但收获的好处可要多得多,可见是个美差,之前却也未见恩师把这份恩典给过谁。”她收起法旨与金尘炉,却又因为想到了什么,笑容微微一顿,“只是,弟子斗胆一问,恩师此举,可是因为对当年之事……”
“当年之事,为师确实愧疚。”齐云天似乎并不意外自己的弟子会有此一问,“若非为师一时失察,修为不济,岂会连累无辜人性命?但说到底,也只是愧疚。”
齐梦娇眼中似有叹息之意,最后还是颔首道:“恩师的意思弟子明白了,那等事情弟子以后自不会再提,也免得昭幽天池的张师叔误会。弟子这便往走上一遭,恩师可还有什么话要弟子转告张师叔吗?”
齐云天神色柔和了些,仿佛是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一笑:“你张师叔行事自有分寸,无需为师如何嘱咐。去吧。”
齐梦娇领命退下,齐云天倒也并不急着离开凉亭。他拂袖收了笔砚,不多时,就感觉到一股气机落于玄水真宫外。待得逐雨虾将奉上两盏茶,便有一名鲤鱼童子领着霍轩一路过来了。
“霍师弟。”齐云天向着自己对面的位置比了个手势,微笑道,“坐。”
霍轩显然是接到范长青送来的贺礼后便急急忙忙地来了,当下尽了礼数,谨慎落座――他甫一成元婴,世家都还未尽数得到消息,玄水真宫的贺礼就已到了。他如今虽是十大弟子首座,但这重身份在齐云天面前自是忽略不计,论礼也当亲自登门道谢。
他瞧着面前那盏茶,也知道齐云天是有事要与自己详谈。
而齐云天只是微笑着与他寒暄了几句,从恭贺他入得元婴,一路絮絮说到他如今接任首座之位,最后才缓缓步入正题:“说来,霍师弟的请表我已看过了。师弟不拘小节,谦恭自省,实乃众弟子典范,倒教为兄惭愧。”
霍轩肃然正色:“大师兄折煞我了。大师兄斗重山齐,小弟这首座之位才是受之有愧,是以请表免了那些礼数。”
齐云天微笑着抿了口茶,温言宽慰了他两句。霍轩出身寒门,入赘陈氏,虽是靠着自己的实力出人头地,但难免被人诟病是倚仗了裙带关系。这样的人倒是可以争取一番,眼下且先观察着吧。
“说来,师弟还有一个不情之请。”霍轩与他说了些场面上的话后,忽转了话题。
“霍师弟请讲。”齐云天放下茶盏,并没有拿捏架子的意思。
霍轩沉吟片刻,终是道:“小弟道行浅薄,愿辟第一峰为府独居,潜心修习,还望师兄恩准。”
这却是有些出乎齐云天的意料,他打量了一眼霍轩,印象里他比自己小上不少,眉目间却有种深邃的疲倦。齐云天今日也并无如何为难他的意思,当下一笑,唤来两个鲤童子,捧上一早备下的十大弟子印信宝册,交付于霍轩:“首座之位如今为兄便交予师弟,印信宝册,法旨文牒尽数在此,虽无尊拜之礼,但已是名正言顺。那第一峰归你所有,如何处置,你自己做主便是。”
“多谢大师兄。”霍轩起身双手接过,向着齐云天郑重一拜。
“霍师弟无须多礼。”齐云天虚扶了他一把,“溟沧能得你与张师弟这边的才俊,乃是值得欣慰之事。”
他突然间语涉张衍,教霍轩不觉沉思起来。他咀嚼了一番这位大师兄的用意后,诚恳对答:“张师弟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虽资历尚浅,但假以时日,必是前途无量。师弟忝居首座之位,自当照拂。”
齐云天笑了笑,似有叹息之意:“张师弟丹成一品,远胜我等,只是眼下这壳关到底是来得有些艰难,却不知何日才能突破了。”
霍轩隐约明白了今日齐云天与自己一叙的用意,他入得首座,日后少不了与玄水真宫打交道,齐云天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亦是顺水推舟接了下去:“小弟当年突破窍关时,曾倚仗一件法宝打磨真砂,倒是事半功倍。如今此物于我已无用处,但于张师弟倒是可解燃眉之急。”
“霍师弟有心了。”齐云天笑意温和,略一点头。
两人相互寒暄了些许旁的话题,做足了表面上的兄友弟恭,又过得半晌,霍轩起身告辞。齐云天客气相留,来回推辞一番后,遂唤来周宣送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