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毫无防备地一静,那寂静像是闪着寒光的刀,不知架在了谁的脖颈上。
宁冲玄尚未意识到什么,神色不变;孙至言扬了扬眉毛,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而齐云天却是一震,脸色变了一瞬,哪怕再怎么勉强用微笑粉饰,脸色也再无血色。张衍清楚地看见那只落在玉盘上的手一下子变得僵硬,心中陡然生疑。
“这我倒是不知。”宁冲玄只顺着张衍的话说下去。
“你不知道那是正常的。”孙至言拍着膝盖一笑,大有深意地看着张衍,“你齐师兄当年确实祭炼过一根笛子做斗法的法宝,唤作秋水笛,端的是一件杀伐斗法用的好宝贝。可惜威力太大,当年上手试过一次之后他便收之罕用了。我也不过只见过一回,你小子居然也知道,可见你齐师兄待你是不藏私的。”
这次轮到张衍一怔。
他下意识看向齐云天,对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脸色是显而易见的苍白。
“我……”张衍顿了顿,他本想说自己并不知道什么秋水笛,刚才只是下意识地随口一言,可是看着齐云天的反应,又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仿佛曾几何时,他真的曾见过横笛而吹的齐云天……可他的记忆里分明没有这段印象。
“一些旧日传闻,张师弟居然还记得,倒叫为兄惭愧。”齐云天的脸色发白,却还是平稳地维持着唇角的弧度,张衍听得出来他话语中那一点生涩,也看出了他手指的颤抖,“可惜秋水笛我已多年不用,没法给师弟一观。”
张衍忽地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并没有逼迫齐云天的意思,可是他却从齐云天的目光里读出了一种类似走投无路的情绪。齐云天还是第一次这样显而易见地不肯看他,一直以来他给张衍的印象就像是一潭无波的水,深沉而又波澜不惊,可是现在这池平静被打破了,露出了水下的礁石,如同被撕开了陈年的疤。
他伸出手,及时替齐云天稳住那个摇摇欲坠的盘子:“我确实是道听途说,大师兄别见怪。”
齐云天仍是微笑着,起身时张衍看到他拢于袖中的手几乎是用力地攥紧成拳。他向着孙至言稽首,缓缓道:“孙师叔,如今苏门覆灭,门中还有几件要紧事情,弟子需前去处理。今日恐得先行一步。”
孙至言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似有些遗憾:“罢了,也不勉强。你有事在身,且去吧。”
“多谢师叔。”齐云天又是一拜,随即向着宁冲玄与张衍一点头,“为兄失礼了。”说罢便离席而去。
张衍本想起身送他一程,注视着那背影,却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场小宴上齐云天一切的反常皆是因为不安,仿佛正是因为与自己同坐一桌的缘故。
“恩师,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只能换掌门老师来了。”
第75章
被设下了禁制的天一殿透不进一点光亮,黑暗如潮水般淹没了这片空阔的殿宇,内里的一切都仿佛失去了颜色,荒芜,深沉,容易让人想到看不到尽头的无边长夜。在这样一片长夜里,胸膛里心跳的声音渐渐衰弱,最后只余下淡漠的呼吸声。
一袭青衣委顿在地,狼狈而疲倦,仿佛始终缺乏站起来的一点力气。
齐云天几乎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天一殿的,在他最后的印象里,只剩下本能地逃避,只觉得去到哪里都好,只要能够远远地离开那片灯火通明就好。
侧脸贴着冰凉的砖石,枕在臂弯间,是一个疲惫至极的姿态。他于黑暗中无声地睁开眼,目光有些空洞。渐渐地,赖以生存的理智与清醒终于里身体里复苏,他到底还是撑着地面直起身,不允许自己这样失仪。
“你在害怕什么?”
轻巧的童音在黑暗中响起,鲜红的长裙铺展在地,如同夜里开出的花。女童在他的面前坐下身,抱着膝盖抬起头。
齐云天看着那张苍白小巧的脸,不置一词。
女童歪着头看着他:“你是在怕他想起来吗?”
年轻的玄水真宫主人终是站起身,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话语冷涩:“你说过,出了‘花水月’,他会忘记全部的。”
“你不希望他想起来吗?”女童扭过头,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如果他能记得,对你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齐云天站住脚步:“没有这个必要。”
女童一愣,显然是被那话语中锋利的果决惊住:“你是要……”
“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齐云天的声音平静得生寒,“让他完全忘记的办法,还请前辈教我。”
“……可笑。”女童望着他,“你这是在舍本逐末。”
“他若不记得,我与他犹有同门之谊,兄友弟恭,来日……来日道途漫长,长生路远,如此,已是大幸。”齐云天一步步登上高台,这样昏暗的光线里,他的背影挺拔却也萧索,“若他想起来了……”
“若他想起来了,你要怎地?”女童追问。
齐云天抬起头望着天一殿内色彩古旧的横梁,四面漆黑,他的目光一并是暗的。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也喜欢你,等他想起来了,你们还能走得更近?”女童的声音极轻,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迷蒙得像是雾气。
齐云天微微怔了怔,仿佛顺着她的话想了想,良久,微不可见地缓缓一笑。
女童拎着裙摆踩过一地昏沉,轻快地一步步跳上台阶,牵住他的衣袖:“你看,你光是想想都觉得很开心。等真到了那一日,你会更开心的。不要说什么让他不再想起来这样的话了,因缘这种东西……来之不易,你应该珍惜。”她牵着他的袖子摇了摇,“你为什么总觉得他会不喜欢你?你对他好,他总会想明白的。”
她这个样子显得有些孩子气,带着理直气壮的天真与固执。齐云天低头看着她,想起齐梦娇拜在自己门下时,仿佛也就是这样的年纪,提着裙摆跑过长长的回廊,找遍整个玄水真宫来向自己请安。
“因缘么?”齐云天望着那双因为认真而睁得有些大的眼睛,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与他的因缘太过浅薄。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许多事情才从来不会去想。”
真灵的眼睛里有一种悲悯仓促地一闪而过:“越是浅薄,就越要知道去把握。对他而言……什么都忘了,也许确实是一件好事。”她想了想,最后还是轻声补充了一句,“对你也是一样。”
她说得仿佛两相矛盾,齐云天却已经习惯了她话语里的古怪,弯下身,抚了抚她发顶:“多谢。”
范长青抱着大大小小一摞卷宗,遥遥望着天一殿前的禁制正有些发愁,却也不敢走近――大比结束,于旁人来说是尘埃落定,但于他们这些门中领有要职的弟子而言,却正是忙碌的时候。齐云天退位,世家的霍轩补了首座之缺,再加上宁冲玄与张衍也入得十大弟子,一桩桩传柄移籍,皆需要好好处置。
他听闻齐云天赴孙真人的宴会已归,便赶紧带上那些需要这位大师兄拿主意的事情来了。诚然,齐云天虽已不是十大弟子首座,却仍是三代辈大师兄,说话的分量不是旁人可以比拟的。
谁知他刚到玄水真宫,便被齐梦娇告知,齐云天归来便径直入了天一殿,设下禁制不见外客。
范长青自然知道天一殿是齐云天素日闭关的地方,便是自己这等亲信,也只能隔着那片竹林相候。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来回踱步,心中又忍不住琢磨――齐师兄去赴的乃是孙真人的宴会,那想必宁冲玄与张衍也是在的,这么一说,与其说齐师兄是给孙真人面子,倒不如说是对那两位师弟的看重。再想想此次大比结果,莫非齐师兄心中存的是一碗水端平的心思?如此说来倒确有几分道理,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竟能做到两全其美,实在是手腕了得。
他在心中暗暗称赞了一番,忽感觉身后灵机一荡,回头便见齐云天伫立在青石小道的尽头。
“……大师兄。”范长青赶紧收敛了八卦的心思,郑重行礼。
齐云天换下了那身出席大比的郑重行头,仍是一惯的青衣散发,不紧不慢自林间小道走来:“范师弟不必多礼。我于孙师叔宴席归来,忽有所感,不觉闭关了两日,倒教师弟久候了。”
范长青连道不敢,随着齐云天来到林中坐落于水池边的凉亭里,将那些卷宗一一呈上:“如今十大弟子首座由那世家的霍轩接任,按照一贯礼数,当是要召集其余九个弟子,由洞天真人宣读金册,他人行尊拜之礼,以示郑重。只是……”
齐云天展开最上面一轴卷宗,上面字迹瘦削而遒劲,言辞得体,原是霍轩的请表。他一目十行地看罢,不觉一笑,淡淡道:“霍师弟所言不无道理。这等繁文缛节不过是虚礼,也该免了,择日我与他交托印信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