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然后他在浑浑噩噩间被一片水蛊惑了,那样亲密到想融为一体的冲动,教人恨不得竭尽全力地去拥抱。

于是他也真的抱住了,还尝到了拆吞入腹时的血。侧颈的皮肉那样柔软薄弱,一口咬下,便是深刻的齿印。

多年之后,张衍终于再次看清了那张初次亲吻过的脸,第一次心动过的人。他置身于记忆的浪潮里,看着往事水落石出。

原来没有那么多的雨恨云愁,一切的因缘际会其实早已写定。

并不因为“张衍”这个名字,也不因为缺乏来日的棋子,只是为了那个瞬间,一个修为远不及自己的年轻人鲁莽又张狂地上前,伸手拉他走出了孤身一人的血色。

可自己却忘记了……怎么可以忘记了!

记忆清晰的同时疼痛也在复苏,身体像是肢解过后又被强行拼接,关节僵硬到陌生。张衍听着那滂沱的雨声忽然挣扎着坐起,破开重重禁制,跌跌撞撞奔向殿外。

久远的记忆逐渐归位,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画面又重新在识海里张牙舞爪……熟悉的青衣满是血污,苍白的脸上了无生气,黑暗埋葬了他们,然后大火点燃鲜血,烧出翻天覆地的暴怒。

渡真殿从来没有这样空旷而宽阔过,偏偏每跑一步都像是被看不见的丝网勒着手脚与咽喉。力道身躯坚不可摧,但疼痛仍在,可张衍却对此无知无觉,只大袖挥开一切阻碍自己的符文玄光,想要离开这片昏沉压抑的殿宇。

他必须得找到齐云天……自己已经昏迷了多久,又是如何回到溟沧的?他记得自己亲眼看见齐云天的尸身被周雍丢入黑暗,可识海里分明还残留着那个人沉静的话语,那个人匍匐在血泊中,却不顾一切地向他伸出手来。

又一重禁制罗网般铺盖而落,张衍径直撑开法相,正面撼上,将其撞得粉碎。他踏过高高的门槛,忽然迎面撞上一人,殿外大雨下得天地相连,龙渊大泽的浪潮声与滚滚雷声混做一处。

“孟真人!”张衍一眼认出来人,甚至顾不得礼数与客套,一把抓住了对方手臂,“大师兄呢?”

正德洞天的主人怔怔地看着他,并未指出他的失礼:“你醒了。”

“大师兄呢?他可一并回来了?”张衍急于求证。

“……云天么?”孟真人略一失神,随即转头看向那苍青色的雨幕,声音似有些飘忽,“他回来了……他在,小寒界……”

张衍一愣,不知对方为何提起那门中供作闭关死参或囚困重罪弟子的苦寒之地:“小寒界?大师兄他出了何事?”

孟真人的神情让他被某种偌大的不安击中了,他松开手,屏住呼吸等待答案。

“你……于九洲同道面前展露魔相,引来天地剧变,玉霄与魔宗六派以此攻讦你乃祸世劫数,逼迫溟沧将你交出……”孟真人没有看他,只哑声开口,话语近乎麻木,“云天为保山门,为保你……自行领下此罪,说是自己嫉贤妒能,以魔藏秘法戕害于你,然后签下先天一气符,受罚禁锁修为囚于小寒界千年……”

张衍不待他说完,径直奔入大雨之中,向着小寒界遁去。

雨真是前所未有的大,眼前什么都看不分明,天地间好像都只剩下他一人。他勉强辨认着别离峰的方向,荡开那些碍事的雨水杀去。浑身如有火烧,紧握在手的那枚青玉法印却格外冰凉。

大师兄,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还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剑光铺天盖地斩落,别离峰上的界碑连同着黑沉石门轰然粉碎。大雨与冰雪不过一界之隔,刹那间狂风席卷,满目浑浊。

张衍毅然决然闯入这片苍白的地界,直奔最深处的囚地,一路上法力摧山崩岳,所到之处俱是冰裂雪崩。

小寒界极北之地,便是此间九幽寒风的源头,拘押门中重罪之徒的大阵。四方法坛连同大小数千根法柱楔入阵角,法力循环往复,生出至阴至寒的煞气笼罩住当中那座料峭高崖,肃杀而阴森。

“大师兄!”张衍仗着剑光撕开煞气的阻隔,在孤高的悬崖上落定。

他的声音一直传出到极远处,震得每一片风雪都在作响。

可是无人应答,这里静得仿佛根本没有人来过。

张衍低头看了眼掌中属于上极殿副殿主的法印,也不曾得到半点与之呼应的气机。齐云天根本不在这里。

啊,是了……昔年秦掌门便假借囚禁之名保全了牧守山,如今自然也不会当真让齐云天受困在此地煎熬。是他莽撞了,还是先上浮游天宫问个明白为好。齐云天毕竟是溟沧的下一任执掌,掌门真人又岂会允许他做出这等荒唐糊涂的事情?

张衍这样告诉自己。

他就要急不可耐地转身离开,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突兀的东西。

低头一看,雪中埋着的原是一方满是裂痕的棱花镜。棱花镜底下还压着一截黯淡褪色的布条,像是何人衣袖的一角。

第635章

张衍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两样东西,仿佛是在替它们思考出现在这里的缘故。齐云天一定是离开得太过匆忙,所以才忘记了带上。

他俯身拾起镜子与布条,它们被雪冻得冰冷而麻木,仿佛等待被挖出的这一刻已太久太久。

旧日柔软的缂丝布料褪色得厉害,连石青色的纹理辨认起来都艰难,但张衍知道这就是自己亲手从袖口撕下来的那一段。原来齐云天一直留着……所以齐云天一直留着。

张衍猝不及防笑了一下,他明明已经是睥睨一方的洞天真人,这一刻却忽然做回了那个还需百般为自己计划筹谋的小小弟子。那一年二十岁的自己远没有今日的尊崇强悍,回头看看只觉得不知天高地厚,却连一点跃跃欲试的心思都被人如此小心地珍藏。

他从来都没想过,从来都不知道。

齐云天总是安静而耐心地看着他,与他说着平淡寻常的话语,绝口不提那些被他遗落的过去。于是一切都在默不作声间成了秘密,无论是“我记得你”还是“我喜欢你”。

张衍将那截布条收入怀里,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拿着那面支离破碎过的镜子。

今日的始作俑者早已不复从前的精致玄妙,唯独边角的些许雕文犹见美丽,镜面皲裂的纹路如同被大雪冻伤的疤。它曾被玄蛟抱阳钺斩得支离破碎,后来不知是何缘故,又被勉强破镜重圆。

齐云天曾将这面棱花镜交到他的手上,镜子里的真灵总是说着模棱两可的话,仿佛嘲笑,又仿佛悲悯。他却只嫌她聒噪。

张衍抬手擦去镜面上的冰雪,却忽然脚下一陷,跌入一片迷坠。

梨花的冷香迎面而来,这一次再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梦境,他真的回到了“花水月”中的小界。

青石小路无声蜿蜒,素白梨花四面纷飞,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只觉得有雨落下。

红衣女童抱着膝盖坐在树下,轻声哼着不着边际的调子。她眉目稚嫩得不谙世事,长发披散委地,身上肩头满是落花。

她自顾自摇头晃脑地清唱,中途意识到有人走近,便偏过头,痴痴傻傻地笑了起来:“你是来陪我玩的吗?”

张衍停下脚步,看着那张姣好无邪的脸:“是你。”

女孩换了个方向继续偏着头:“你是谁呀?”

“大师兄呢?他在何处?他去了哪里?”张衍大步上前,漫天飞花都被他一身气势震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