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被他吓得不轻,惊得跳了起来。她抱着怀里的玉匣,踩着一簇又一簇花枝慌慌张张地逃走了。张衍匆匆赶上,却被乱花迷眼。

他大袖一扫,荡开那些纷乱的雪白,余光倏尔扫到一抹熟悉的青色,立刻转头追去:“大师兄!”

他的声音响彻这片天地,却不曾惊动那个立于满树梨花下的影子。

齐云天未曾束发,背对着他,张衍大步上前去拉他的手,掌中却骤然一空。他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穿过那片虚无的影像,而“齐云天”却只抬头看着那个坐在梨花枝头的女孩。

女孩的神色全然不似方才那般懵懂,笑语晏晏间风情潋滟:“你喜欢他,是不是?我都看出来了。那你们就更不应该离开‘花水月’了。在这方小界里,阴阳混沌,虚实相生,真假并济,可一旦出去了,这里面发生过的一切于你们而言,就都做不得数了。你们什么都不会记得,什么生死与共同甘共苦,可就都作废了。”

“前辈似乎误会了什么。”张衍听着齐云天平静开口,“我对我这位师弟……张师弟是个人才,我也着实很看好他,若是换了往日,必是一枚称手的好棋子,我自然也属意好生栽培。可惜,我这师弟心思也多,笼络起来确实也棘手得很,总归要用些手段,才能让他在等危险难测的地方替我卖命。前辈修行多年,难道不知,皮肉交合,有时未必是情之所至,不过也是点惑人手段罢了。”

张衍一愣,还未待他看清,那个影子便蓦地散了。

他茫然四顾,才发现齐云天的身影随即又出现在了另一处。这一次,他甚至还看见了“自己”。

“自己”被安顿在树下沉沉地睡着,而齐云天正坐下身,与面前的女孩耐心开口:“我受同门师弟之托前来魔穴救他,本是无心之举;但今日我决意要带着他一并离开此处,却并非只是因为同门之托。”

女孩这才点头,又聒噪地说了那许多关于祭炼法宝的话,张衍一句也不曾听进去,只出神地看着那张停留在过去的脸。

“你不会忘的。祭炼了‘花水月’的你,是不会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的。会忘记的,只有你师弟一人而已。”女孩又露出了那样依稀讽刺的笑容。

齐云天却仍是淡淡地,在棱花镜上书写下自己的名字:“那样也好。”

那样也好……好在哪里呢?张衍向着那张脸伸出手去,却又在即将触到的瞬间落空。

影子又散了,张衍恍惚地向前走去,任凭周围那些细碎的梨花轻飘飘地迎面飞来,化作星星点点的光晕。

那是齐云天的记忆,是他所不曾知晓的八百余载光阴。

张衍看着他失了坐忘莲旧伤难愈,却在长辈面前安然自若;看着他将一截竹枝交到范长青的手中,叮嘱着若护持不周便拿他是问的话;还看着他襄助宁冲玄成丹后指点对方前往竹节岛照拂,口口声声说:“你与张师弟相熟得早,因缘也更深,为兄能帮的,大约也就到此为止了……我即将再次闭关,只能待得出关以后,再来向两位师弟相贺了。”

真是啼笑皆非。

张衍想要握住那些细碎的光,仿佛是想解开那些年少时柔肠百结的误会。隐忍的目光与平静的话语背后,原来藏着一颗孤独了太久的心,可谁也不曾真的懂得。

连他也是。

四周的景象在渐行渐远中又变了,变作了上极殿外冷月高悬,夜凉如水。齐云天伏身跪着,被秦掌门威严的话语压得抬不起头:“事已至此,你仍不肯说实话吗?你不愿说倒也罢了,下去吧。”

张衍浑然不知这是何时的事情,记忆里秦掌门待下一向慈蔼,毋论是早已属意的继承人。

齐云天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弟子……弟子对那张衍有情,求师祖,留他一条生路。”

“有何情?”

“有……男女思慕之情。”

张衍扶着额头,只觉得脑海里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

“张衍必须要入四象斩神阵,此令,不可改,也不会改。你且去吧,哪怕再跪,我也只会如此回答于你。”秦掌门的话仿佛是从天上来的,平静且居高临下。齐云天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按着心口痛得重新跪了下去。

四象斩神阵,竟是四象斩神阵……张衍忽然挥开那些零星的落花向前跑去,耳边风声呼啸,送来的尽是衰折了岁月的话语。

――“云天,我且再问你一次。你擅自从首座之位退下,却是为何?”

――“你要是那么担心他,那不如由我陪他走上一遭……你在‘花水月’里留一段你的影子,如果他真的想起来了,我便叫醒你,让你自己同他说去。若他没想起来,你便当是杞人忧天一场,该如何,还是如何就好了。”

――“既然知道世家睚眦必报,那以后若无他事,便在玄水真宫好生静修吧。”

――“如此,多谢大师兄成全。大师兄深谋远虑,唯愿永无机关算尽的那一日。”

――“恩师,方才弟子往方尘院去时遇见了雁依师妹,听她说,张师叔三日前已是离山外出,言是需得一二百载方才归来。”

――“恩师……弟子无用!是师姐,师姐她……师姐她已是道根尽毁,再无突破之望。”

――“你与骊山派之恩,他日机缘到了,我自当回报,以后也不会再有这等事惊扰你的在天之灵。至于旁的,恕我便多给不起了。”

――“我骗了你啊……你知道,你的师弟为什么会全忘了在‘花水月’中的一切,而你却记得吗?不是因为你祭炼了我……而是因为,他在‘花水月’中斩断过自己的因果……”

张衍猛地站住脚步,眼前是跪倒在地的齐云天,与他怀中鲜血淋漓的女孩。

“是的,他斩断的是与你的因果……你们的缘分,早就断了啊……”

张衍站在一旁,第一次认真听完红衣真灵叙说的每一句话。她已经要死了,却还是那么喋喋不休,每一句话都像是锈迹斑斑的刀在心上磨搓。

原来自己斩断的真的是牵系着他与齐云天的因果,所以才会忘记,所以才会错过;原来坐忘莲是他们之间最后一点牵连,可也不过危危一线;还有魔气……原来齐云天的憔悴衰弱从不只是被旧伤连累,他强求因果,所以要付出代价。

原来他们没有缘分。

张衍死死按住额头,那些声音盘桓在身边迟迟不肯散去,教他不得不去想,自己又做了些什么。

――“你我……虚情假意了那么多年,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在那场荒凉的大雨里,自己曾这样说过。

第636章

于是雨仿佛真的下了起来,四面变作一片走投无路的昏沉,暗得什么都像是墨色的剪影。

张衍麻木地行走在雨中,身旁有人匆匆忙忙奔走下台阶,哭得老泪纵横;也有人端坐亭中,洋洋得意地说着讽刺与嘲弄的话;还有人怀抱拂尘,立在灯火阑珊处,遥遥发问:“云天,你对那张衍,可还有情?”

答案飘渺在大雨中,模糊不清,还未确认便已消散。

张衍走过那些黯淡的身影,拨开那些纷纷扰扰,最后终于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悲凉里寻到了那个跪倒在血色法阵中的身影。

“大师兄……”他跪下身,看着那张苍白虚弱的脸,想要替他拭去脸上的雨水与泪水。

可齐云天的目光却穿过了他,望着他背后数百年前的那个张衍,瞳仁颤抖,声音也颤抖:“不要……算我求你,别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