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上去,当然要追上去,那是他的东西,谁都不能夺走。
视线忽然凌乱潦倒了起来,他像是踩在水里,又像是奔跑在火中,天与地俱是黑的,他找不到那只需要紧紧牵住的手。他一会儿像是看见了一个眉目稚嫩的男孩在轻叹,一会儿又像是看见了一颗白发金瞳的头颅在嘲笑……还有数不清的声音在跌宕起伏,惊叫怒骂兼而有之。
对,他想起来了,他失去的根本不是什么东西,他要找到的是一个自己绝不能放手的人。
张衍冲出熊熊烈火,那一刻万籁俱寂,眼前只剩下一抹苍青。
那个身影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又像是笼罩在云遮雾障里,暧昧的轮廓似曾相识。
他忽然安定下来,再无焦躁与烦恼,只想牵着这个人的手离开。这是理所应当的。
于是他也真的牵起了那只从袖袍间垂落的手,想要将这个人从朦胧的雾气拉入自己的怀抱,可他带出的却是一具披着青色法袍的骷髅,累累白骨像是被夺去生命的人偶。他奋力追赶,最后拥抱到的只有死亡。
他被不知名的傀儡欺骗了。
张衍松开手,骷髅却不曾倒下,反而用漆黑空洞的眼眶望着他,抬手掏向他的胸膛。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那白骨的指爪轻而易举穿过了自己的身体,他的心口处空无一物,徒剩下巨大的窟窿。
骷髅的上下颚脱臼似地开阖着,吐露出浑浊的嗓音:“修此道者,天降劫数!”
无名的怒火忽然有了实质,浩浩荡荡烧开一片。大火时而血红时而漆黑,他恨不得将这具冒充的傀儡埋葬在火海里。
不是你,不是你……
张衍只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发疯似地咆哮,那声音时而在烈火中,时而在脑海里。眼前色彩在不断斑斓变幻,恍惚间有人自血泊中挣扎爬起,向他伸出手来――
额间忽然传来一点冰凉的触碰,像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吻。浑浑噩噩的思绪陡然被清空,一切纷扰喧嚣偃旗息鼓。
他有些失神地抚上额心,素白的梨花无声落于指尖,又如霜雪般化去。
脚下的河流忽然奔腾而起,以他为中心肆意搅荡,他被幽深的黑暗淹没,又在下一刻迎来天光乍破。
尘封已久的大门匾额高悬,“镜花水月”四个大字妖冶到惊心动魄。朱门向两侧分开的那一刻,巨大的镜面照出大千世界,伏身在宝镜上的女人红裙黑发,像是不老的壁画,于万种风情间抱朴守拙。
“你来了。”
女人轻声开口,口吻如重逢。
只是一个闭眼的瞬间,背后传来大门合拢的声音,再睁眼,眼前已是一条曲折老旧的回廊。张衍茫然地顺着这条回廊向前走去,廊外雨声淅沥,风中送来梨花清浅的香气。
回廊的尽头是一条青石小路,小路的尽头又是梨花满树。
有人青衣楚楚,丝带束发,立于这片纷扬雪白之间,像是已等候了许久许久。
张衍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重复一个早已经历过千百次的梦境,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到过这里,走过这条回廊,闻过这片花香,却没有一次认出过这个只存在于梦里的人。他一次次地走近,这个人一次次地消散,他们永远在拥抱到彼此之前失之交臂。
然后重蹈覆辙。
张衍屏着呼吸,静静地望着那个背影,此间光阴凝定,多少岁月无声。
他忐忑于这场梦境的结束,不愿上前,可是他却无法不走向那个人。
那个人回身与他对视,目光明澈,笑意安然,似乎带着某种温存的期许,又不曾有丝毫不耐。
“我见过你……”张衍终于开口,“我记得你。”
我记得的,一定记得的,让我想起来,让我想起来你到底是谁。
那个人微微笑着,向他伸了出手:“那就……记起来吧。”
张衍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指,于是那个清瘦的身影乍然间散作纷乱的梨花扑入他的怀抱,填补那空洞的胸膛。
他在那一瞬间恍然大悟――自己将再无法涉足这片“过去”的梦境,因为某种名为“记忆”的东西正在归来。
第634章
意识猛然倒灌回身体,张衍自睡梦中睁眼,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与漫天的雨声。
他躺倒在冷硬的法榻上,法袍之下尽是冷汗,渡真殿高悬的横椽一道并着一道,藏在暗处的阴影里,仿佛蒙着经年累月的灰。
某种稀薄的玄光雾一般地弥散着,什么也照不亮,唯独落在身上的感觉微凉。
张衍怔怔地望着那些古老的雕纹,回想着刚才做过的梦。有什么东西践踏着记忆,狂奔过漫长的岁月与他重逢。
他想起来了,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可又有么分明,历久弥新。
在海眼魔穴修行的日子里,曾有人假借齐云天的皮囊诱他落入了一处小界,其实他一早就知道那是假象,却还是跟上去想要确定齐云天的安危。
那是一处牵动七情六欲的小界,连修为都被居高临下地压制。一开始什么都俱是荒芜晦暗的,渐渐地才下起雨来。他循着这场雨一路往前,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待他极是客气的三代辈大弟子。齐云天一身青衣略显寡淡,长发半散半束,回头与他对望时笑意宁静而安然,然后在他的掌心画出莲花的图案。
小界之中尽是穷凶极恶之物,却尽数败落在北冥真水下,他甚至清楚地记起那是一只大妖九婴,每一颗头颅都巨大狰狞。齐云天横笛而吹,令千涛万浪都俯首称臣,然而后继乏力之下终究有所疏忽。于是他携着剑光迎上,一气十六剑尽数劈下,生生斩落那颗趁乱而起的头颅。他们在一片腥风血雨中对视,忽然间心明如洗。
他抱着力竭昏迷的齐云天走过千千万万纷扰的假象,像是长途跋涉,又像是原地踱步。苍白的月色照亮怀里那张斯文安静的脸,这个人睡着时,眼睫在眼底投下淡淡的影。他在水边安歇,齐云天醒来后与他专注地商讨此间异像,最后,他听得自己的声音郑重响起,他说――
“我自当护得师兄周全。”
于是什么都安静了,心也安静了。这个地方只有他们,而他们只有彼此。
还有那截束发的布带……是他从衣袖上撕下了一段,供那个人随手绑住在斗法中披散的长发。
还有,还有那铺满梨花的青石小路……外间是凛冽的风雪咄咄逼来,面前是齐云天的身影青衣楚楚。可他清楚地明白那是假象,真正的齐云天还在水中布法,把生死安危托付于他,没有什么能阻碍他的脚步。
青影化作飞花四散,有人在风中轻声嘲笑:“好决心,好气魄。小郎君只道一己之力便可求长生大道,破世间万法,却忘了大道之上,犹有天意高悬。你今日自斩因缘,他日必有恶果来报,还盼郎君那时可别悔不当初!”
他还想起那个声音了,声音的主人既是将他们关在此地的孩子,也是高台上那个嫁衣染血的女人。
他睡着了,又像是入梦了,梦里仿佛齐云天抱住了他,说着不会让他死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