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看了齐云天一眼:“你信上写了什么?”
“我与他说,如今大劫将起,实不忍昔年兄弟反目成仇,让他何不以旧情向周雍兄相劝一二,以免来日无端多出许多憾恨。”齐云天抚过袖口织绣着流水的衣纹,虽是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
“你自然不会当真指望他做些什么。”张衍随之领会到他的意思。
齐云天闭了闭眼:“拿大势相逼,非我所愿……眼下他只要什么都不做,便是最大的助力。”说至此,他忽地笑了一下,“其实,若他不是少清大弟子,先前知我算计周雍的那一剑,只怕定是要我拿命去偿的。”
他抬起头,向着台下的周宣微微点头:“此番你辛苦了。是为师出言不逊在先,清辰真人那一剑也并非冲着你,无需介怀。”
周宣忙道不敢,又得了齐云天几句嘱咐后便要退下,却忽地心有所感,忍不住转头向殿外看去。
齐云天比他还要先感觉到那一点心头念动,站起身来,扬袖放出一道气机。不多时,北冥真水牵引着一名蓝衣青年入得殿中。
关瀛岳显然是匆匆赶回的,一身气机略微有些滞涩,眉宇间隐有疲倦。他于殿中落定,得见齐云天与张衍,当先一礼,而后又与周宣打了个稽首,这才向着高处发话:“恩师,弟子回来了。”
“这么说,那关瀛岳并没有靠近摩赤玉崖?”
周雍漫不经心抚着小指上的玉戒,听得周贤扬的禀告,口气淡淡的。
周贤扬有些懊恼:“是小弟大意,一开始只顾着在摩赤玉崖附近守株待兔,却忘了以逐星崖为界多布一层防备……如今到处都不见那人的踪迹,只怕已是被对方逃脱,请大师兄责罚。”
周雍手上动作微微一顿,掀起玉帘瞧了他一眼,笑出声来:“贤扬老弟此番做得很好,我为何要罚你?”
“大师兄?”周贤扬一怔。
周雍却并没有再与他多说的意思,只从帘后走出,衣纹繁密的星云法袍曳过玉砌的台阶。大殿中酒气醺然,他整个人带着连日宿醉后的慵懒,眼睛半眯着,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目光却清亮得惊人。那是他浑身上下唯一能称之为利落的地方。
他从身边走过时,周贤扬忽觉自己背后升起一股凛然寒意,那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威压刮过他的脊骨。
“棋子终究是棋子,再怎么聪明,也只是自作聪明。”周雍笑着笑着便忽然不笑了,凛冽的寒风涌入大殿,吹得他衣袍翻飞。他抬手在风中一捻,映出一个蓝衣青年飞遁而去的影像,随即任凭那虚影又如飞霜般散去。
周贤扬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不敢多言――这几年频繁地往来于玄冥宫,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位平素纨绔的大师兄身上,在不动声色地发生某种改变。
“诶,贤扬老弟这是做什么?”周雍挥了挥手,“这次的事情本就与你无关。倒是我要的那块地界如何了?”
周贤扬双手呈上一道符??:“已是准备妥当,大师兄随时可以此符取之。”
周雍随手一捞,将那符??拿捏在手中把玩,半晌后才示意他可先行退下。
周贤扬虽心中有百般困惑,但也只能叩首再拜,起身离去。
“你的好徒弟……”周雍低低一笑,而后笑声愈大,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畅快,“齐小弟啊齐小弟,棋盘我已是备好了,你还是快些上来吧。”
“一个人下这盘棋,真是无趣啊。”
一团清辉由北冥真水托着在偏殿亮起,浮兀不定。
齐云天一眼看过便知端倪,转而问向关瀛岳:“这是何人元灵?”
此时偏殿之中只剩他师徒二人面对而坐,低沉的问话回荡在寂寂殿宇之中。
“是一名玉霄弟子。”关瀛岳神色镇定,“弟子于玉霄派地界蛰伏半载,几乎甚少见到有玉霄弟子在外行事。此人也是前些日子机缘巧合间,意外救下的。她那时重伤垂死,请弟子送她的元灵至摩赤玉崖,但弟子细思之下觉得其中有诈,索性便携其元灵直接回返门中,请恩师处置。”
齐云天冷眼注视着那团元灵,敏锐地留意到他话中的细节:“有诈?”
关瀛岳静了静,终是颔首:“是。此女与……与那骊山派周佩依稀有几分相像,言行之间更是神似。事关重大,不敢有瞒恩师,弟子先时确实被其所蛊,有几分恍惚,直到去往摩赤玉崖的中途才陡然醒悟,如此凑巧,只怕是有人刻意设计所致。”
“周佩之事,知晓的人不过寥寥。能刻意用此事设计于你的,也唯有那周雍一人罢了。”齐云天听他主动坦白,不置可否,只抬手以大法力擒住那团元灵,看过片刻后拨向一旁,“他料定我身边能信能用之人不多,眼下最有可能驱遣在外的,便是你与周宣二人。若能引你去摩赤玉崖,将你扣下,那他便是占了一重先机,可以掣肘于我。你做得很好。”
“弟子惭愧。”关瀛岳低下头去。
齐云天平静地打量他片刻,忽然道:“你闭关数百载,倒沉稳了不少。算起来,自勒令你闭关,到先前遣你往玉霄地界一行,你我师徒多年不见竟也未曾好生聊过。今日正好你从玉霄归来,便与为师说会儿话吧。”
第577章
关瀛岳坐得端正了些,规规矩矩答了声是,就好像还是那个初入门墙的下院弟子。
不知是否是太久未曾相见的缘故,他只觉得今日的齐云天有别于他印象中的那个样子。殿内光线黯淡,唯有那团元灵明明灭灭亮着稀薄的光芒,齐云天端方平静的眉眼被照得有几分罕见的柔和。
然而他却隐隐有些不安,好像大雨就要落下来了,可是飞鸟却找不到安栖的巢穴。
“恩师……”
“喝茶吗?”齐云天笑了笑,仿佛很是随意地问他。
关瀛岳一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才不算失礼,只得尽量妥当地开口:“一切听凭恩师的意思。”
齐云天也不在意他的局促,随手一招,铺开茶具,开始不紧不慢地拣茶煮水。梨枝入火,溅起一点燃木的烟香,小炉里的水静静地等着沸起。他摆开两个茶碗,与对面的青年闲话:“说来惭愧,你是我门下大弟子,为师却还从未与你煮过一碗茶。”
关瀛岳忙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岂有让恩师替弟子煮茶的道理?弟子……”
齐云天笑了一声,微微摇头,在一屉茶笼中挑拣着茶叶:“为师少时出身士族,得族中长辈耳濡目染,习过几分茶道,只是不甚精专。后来入了道途,偶尔以此法暂做静心消遣,久而久之,这才悟出几分门道。”他拿捏着火候,目光在氤氲的水汽间显出难得的润和,“不曾想这点手艺倒是阴差阳错讨了长辈的欢喜,就连我那于享受一途素来眼高于顶的损友,也得道一声服气。”
“是,弟子听渡真殿主说起过,恩师煮茶,韵高致静,似玉者琢而为器,琴者弦而合音,茶水炉碗尽得其用,用得其妙。”关瀛岳的目光忍不住被齐云天指尖青翠的叶片吸引,小声开口,“弟子还是第一次见恩师煮茶。”
“年轻时闲居玄水真宫,倒还有几分煮茶观花的雅兴,后来年岁渐长,入得洞天,这等闲趣,倒确实不常有了。”齐云天看了眼一旁隐隐将沸的水,以梨枝拨弄了一下炉火。
关瀛岳有些惭愧:“弟子不通此道,也不知如何品评,实在是辜负了恩师的好茶。”
“人生在世,总是在所难免会辜负一些东西。”齐云天淡淡道,“还记得为师收你为徒时,与你说过什么吗?不要为了别人的期许而活,那样会很辛苦。”
关瀛岳紧抿了一下唇:“弟子追随恩师,不觉得辛苦。若无恩师多年教导指点,岂会有弟子今日?”
齐云天以竹勺荡去水上一点泡沫:“你是个好孩子。其实为师也想过,若是当年你未曾入我门下为徒,也许今时今日,会过得更为抒怀自由才是。”关瀛岳张了张口,正要说些什么,他却不紧不慢地继续往下诉说,平静地断去对面的争辩,“可是为师有私心,不愿让一脉传承至此落空。我明知那是怎样的一条路,但还是得推着你走上去。”
“恩师,弟子……”
“那个女人的事情,其实让你很难过吧。你心里怜惜她,但在我面前却只能漠视她。于是你学会了隐忍,懂得了伪装。”齐云天将第一道沸水舀出,浇在茶碗上,“为师还记得你从前口口声声说着受之有愧,要奉还青玉鱼莲坠的样子。那时候的你,其实一点心思也藏不住,紧张与害怕都写在脸上。可是后来,你却连周雍那个家伙都替为师骗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