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四周水汽弥漫,连迎面刮来的山风都是湿的。关瀛岳静修水法多年,此刻感四方之气,便知稍后当有大雨倾盆。
他正要回转洞中,却忽觉远处有一股衰微的气机被另一股阴戾妖气追赶靠近,于是收敛自家法力,凝神戒备。
那两股气机似在极天缠斗了几个来回,最后弱势的那一方败下阵来,挣扎着想要逃离,却又被困在中途。
关瀛岳斟酌片刻,终是纵身上得云头,插手了这场战局。
素白的纸伞撑开,上面以浅墨描画着几笔栀子,乍一看不过是徒手可撕之物,却毋庸置疑地拦在争斗的两人之间,牢牢挡下了迎面而来的那张血盆大口。
“何人坏我好事?”那妖物浑身裹在阴森黑气之中,方才猝不及防,一口咬在法器之上,登时大怒。
关瀛岳看得分明,这妖物原形当是犬身,只是眼下自己不可贸然出手展露神通,还是不要与之纠缠为上。他心念一转,在对方还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前,便揽起身后重伤那人,以伞为掩,匆忙撤去。
方才趁乱他只来得及看清,被妖物追杀那人衣襟上绣有繁密星云,正是玉霄派弟子惯用的纹饰,直到将人揽抱入怀,才惊觉此人竟是一名女子。
这名玉霄派女弟子腹上伤势血流不止,染得衣衫尽红,已是不省人事。她此刻长发披散,身上无有半点钗环配饰,唯独小指上套着一枚血红的玉戒,虽是狼狈之相,却也依稀可辨容色绝美。
第575章
关瀛岳微微皱眉,抱着人逃出极远,确定已摆脱那犬妖,这才在一处山头落定。
他半跪下身,将那女子安置在地便立马收回了手,粗略查探了一番对方衰弱的气机――犬妖那一击伤她极深,已是毁了道根,当是救不回来了。
夜雨忽地落下,雨水大滴大滴地砸落在地,拼尽全力砸出水花。关瀛岳撑开素白的纸伞举过头顶,连带着遮过地上的女子。
“多,多谢道友出手相助……”大约是被耳边的雨声惊动,那垂死的女子终于在最后醒来。她脸色苍白,气若游丝,被雨水浸湿的黑发容易让人想起晕开的浓墨,“敢问道友,咳,咳咳……”
关瀛岳神色平静:“道友无需言谢,我也是追杀妖物无意间途经此地。”
女子微微触到他的衣摆,极为吃力地开口:“我受那犬妖重创,只怕躯壳已是难留……可否,可否请道友将我元灵送回摩赤玉崖……我乃玉霄派弟子,此间恩情因果,师门必当……”她每一语吐露得都极为艰难,到最后已是无声,血色渐渐在她唇边蔓开,流淌出一种哀艳。
关瀛岳若有所思,最后微微点头。
女子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她眉眼极是婉约,若非伤重,无需描眉点唇想必也是教人能一眼动心的稀世美人。然而关瀛岳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那张脸,并不带惊艳与欣赏,仿佛不过是想从那清丽的眉梢眼角窥出别的一点痕迹。
像是故人依依惜别。
女子似恍惚于他的眼神,颤巍巍地抬起手,最后轻轻触碰到他的额角。她的手腕伶仃而纤细,在雨中荡开一点微不足道的栀子花香。
关瀛岳忽地愣住了,只是他还未来得及握住那只手,彼此的指尖就在中途错过。
血红的玉戒粉碎如尘,女子的尸身随之消散在雨中。
关瀛岳如梦初醒,伸手以法力拢住对方飘出的元灵。他转头看向南面摩赤玉崖所在的方向,目光遥远而朦胧。
玄冥宫中,光洁如镜的玉璧上乍然一亮,旋即光芒平复,重新映照出玉璧前端坐的人影。周雍缓缓睁眼,端详着玉璧中自己的影像,忽地一笑:“当真是天助我也。”
周贤扬虽一直静候在玉帘之外,不知内殿是何动静,但他主修玉霄派中的《星罗照影法》,只感殿中气机流转变化,便隐隐猜到周雍方才所使的必是门中十六神通之一的“返璞沉璧”。这门神通与他的功法恰有相通之处,俱是已镜璧化出法身一具,驱遣在外。只是这“返璞沉璧”若要施展,必得先寻一具血肉之躯炼化,再于其上着落法身。此法极是繁琐,却胜在可以藏匿一切因果根脚,纵使有大能观之,也难辨正身。
周雍不惜动用此法,想来是对那窥视玉霄动静之人志在必得。周贤扬心中试着揣摩一二,到底难解其意,兼之听得对方方才一叹,更是好奇:“大师兄何出此言?”
“我笑他齐云天聪明一世,临到头却得了一个糊涂徒弟。”周雍拍着膝盖一笑,慢慢站起身来,抬手抹去面前的玉璧,“我早该料想到的,如今正值紧要关头,他生性多疑,吃过几次苦头后更是谁都不肯轻信,又哪里有那么多可靠之人可以指派?算来算去,若要入玉霄地界查探,也唯有自己门下两个弟子能用。”
周贤扬一愣,只道:“齐云天虽早年有些名气,自洞天之后也不如何出手,至于他的弟子,更是声名不显,想来也不过尔尔。”
“确实庸碌了些,不过倒还有趣。”周雍来到桌案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贤扬老弟可要来点?虽只窖了三百年,不过也算是难得的好酒了。”
周贤扬久闻这位大师兄作风散漫,平日里最喜花天酒地,倒不意外,但他一贯自律,当下只得讪讪推辞。
――其实论及门中司职,当是由心明洞天的周如英辅佐周雍这位上参殿主,可自周雍出关后,周如英被夺了权柄,心中不忿,便再不肯理事,是以将他推了出来,以供上参殿差遣。跟随周雍的这几年,他暗中观察,也渐渐明白过来,周雍此人,放浪形骸间却不忘运筹帷幄,无怪乎能得灵崖上人信任,揽一门之大权。他心中自然佩服对方谋算,只是对这等纨绔举止也实在无可奈何。
周雍连道两声可惜,自顾自地饮尽一杯,这才继续与他往下分说:“羊崽子哪怕是在狼窝里养大,也一辈子长不出爪牙,至多学着嗷呜两声罢了。去摩赤玉崖外等着吧,若是有人来自投罗网,直接拿下便是。”
周贤扬神色一振:“是!”
“对了,”周雍忽地将他叫住,顿了顿,问得极不经意,“少清派那厢,这些年可有什么动静?”
“少清派治下极严,实在难以打探。”周贤扬忙道,“可要我等设法前去……”
“我不过随口一问。”周雍把玩着一枚玉饕餮,懒懒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语,“如今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等了却此局……我也可功成身退了。”
渡真殿内,齐云天无声地从梦中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靠着张衍的后背睡了过去。
张衍正翻着一卷门中先贤留下的典籍,忽觉背后有了动静,转头看了他一眼:“醒了?”
“可有瀛岳的消息了?”齐云天扶着额头坐直身体,掩去那些不合时宜的倦怠,顺手替他将榻前的珠灯拨亮。
“怎么?”张衍将书卷放下,侧过身与他并肩坐着。
“无事。只是忽然想起先前答应瀛岳去玉霄一探的请求或许还是欠了些考虑,他到底在周雍手上吃过亏,如今劫关当前,若稍有不慎……”齐云天说着,微微摇头,“但愿是我杞人忧天了。”
张衍默然片刻:“倒甚少见你这般没有把握。”
“说来惭愧,这一次,连我都猜不透周雍意欲何为。”齐云天不觉苦笑,“若一日不能知悉玉霄筹谋之事,人劫的隐患便多上一重。何况开劫之期不定,谁也不知那一线因果机缘究竟何时降下,若不能做到万事俱备,到底难以宽心。”
张衍握了握他的手腕,正要说些什么,外间忽然传来景游的通禀:“老爷,周宣周真人求见。”
第576章
周宣于偏殿暂候不过片刻,便觉殿中忽然气机一荡,玉台之上有两人分身化影而来。他对如今要寻齐云天需得往渡真殿来找这种事情早就习以为常,虽心中焦急,但礼数却不敢有失,当即打了个稽首:“弟子拜见恩师,拜见渡真殿主。”
“无须多礼。”齐云天免了他的礼数,“此行如何?”
“正如恩师所料,清辰真人……他撕了您的信。”周宣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回禀。
齐云天笑了笑:“清辰兄倒是一点面子都不留。他还说什么了?”
周宣有些讪讪,声音压得低了些,如实道:“清辰真人什么也不曾说,撕了信后,便一道剑光劈在弟子面前,再不做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