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的水在师徒二人间蒸腾起白汽,淋过茶碗边沿时,水渍婉然如泪痕。
齐云天洗过茶碗,拣出小撮茶叶搁在其中:“你做的很好,自始至终都做得无可挑剔,或许正是如此,为师才会觉得自己错了。我不是一个让师长放心的好学生,也不是一个能庇护好门下弟子的师父,相反,我还让我的老师时常惊忧不定,让我的弟子们屡屡蒙受苦难与伤痛。”
关瀛岳终于起身跪倒在地,俯首一拜,额头贴地:“恩师哪里话?您一直都是我与周师兄心中最敬重的人,若是梦娇师姐还在,必定也是一般!”
齐云天没有看他伏下去的背脊,只以又一道沸水浇出茶香:“起来吧。来尝尝这碗茶。”他将一碗色泽明润的茶汤推到青年面前,神色随和。
关瀛岳直起身,回到原位坐下,双手端起茶碗,尝试着欣赏了半晌,最后浅抿一口。滚烫的茶水急着入喉,其实一开始并不能尝出所谓的“香”,只觉得满口皆是苦水。直到那火热的感觉渐渐褪去,吸入一丝丝凉气,唇齿间才终于生出几分不一样的滋味,
“恩师这茶……极好。”他挠了挠头,最后斩钉截铁地评价。
齐云天笑了起来,缓缓转动着自己面前的茶碗。
“恩师,很多事情,弟子并不明白。就像弟子不明白如何品茶,弟子也不明白,恩师的许多感慨。”关瀛岳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您不仅是弟子的恩师,更是父亲那样的人。无论如何,弟子都会追随在您身后。”
“喝茶吧。”齐云天静静地听罢他的决心,转头继续煮水。
絮絮的闲话间,关瀛岳不知那一炉水是何时煮尽的,只知陆陆续续几碗茶后,齐云天便灭去了炉火。殿中茗香馥郁,心也随着温热的茶汤萌生出一点暖意。他将闭关修行时的一些滞碍与困惑一一提及,齐云天便一桩桩一件件耐心地与他答复,直至他彻底了然。
最后一碗茶饮尽时,齐云天正好讲罢北冥真水的一点心得,而后与他淡淡一笑:“说了这么多,可都记下了?”
关瀛岳用力点头:“弟子获益匪浅。”
“记不下也无妨,来日方长,多加磨砺,总能悟出几分道理。”齐云天笑了笑,“去吧。”
关瀛岳不知为何忽觉有些不舍,但还是起身一礼:“是,弟子这便回玄泽洞天闭关,准备修持元婴法身。”
齐云天静静地注视着年轻人远走的背影,在对方即将出得大殿时,终是出言又唤了一声:“瀛岳。”
“恩师?”关瀛岳略有些意外,回转过身。
齐云天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那个瞬间,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专注,话语却平静而浅淡:“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周宣。”
关瀛岳打了个稽首,认真应下:“是。”
第578章
齐云天折返回内殿的时候,张衍就坐在玉台最下面的那一级台阶上翻看着景游送来的文书。漆黑宽大的袖口随着卷宗的翻动偶尔起落,殿里一时静得只有纸页划出的动静。
“看来那孩子给你带回来了你想要的消息。”张衍信手批过一份文书,抬头看见齐云天走近,不觉笑了笑,“居然说了这么久。”
齐云天替他将一旁散落的文书整理成一摞:“闭关多年,难得一见,总得考教几句功课。这次的事情之后,我打算让他在玄泽洞天继续闭关,准备凝结元婴法身一事。大约是赶不上开劫了。”
“这样也好。”张衍点头,牵了他的手,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这等劫数本就不该是他们小辈掺和的。”
齐云天坐下后默然良久,才将一团元灵放出:“这是瀛岳带回来的。”
张衍抬手一招,简单以法力探过:“观之气机功法,仿佛是玉霄弟子。”
“此人欲引瀛岳往摩赤玉崖,谁知反被他收了元灵带了回来。”齐云天颔首,“可要搜魂看看么?”
张衍知他有此一问必是有所顾虑,但若说齐云天是忌讳那搜魂之法也不大可能。他斟酌片刻,终是道:“玉霄之局如今你我全无头绪,一味僵持不下,反是被动。搜魂此人,或还可寻得一二线索。哪怕其中当真有陷阱,也得踩过才知端倪。”
齐云天捻着袖口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复又松开:“也好。”他眉目微冷,弹出一滴水珠,登时将那团星云似的光辉打散。
无数光晕流萤般浮兀于殿中,其间映出千般画面,各般情形,只是大都模糊不清,难以辨识。
“看来这元灵主人生前便已是法力稀薄,以至于元灵虚弱,难以深窥。”张衍一眼看去,但见那些画面都如浓雾般飘渺,以至于连这元灵主人是何模样都无从分辨,“或许唯有生前最近的一段记忆可观一二。”
齐云天如他所言,将被遮掩在最后的一团光晕牵引至近处。这确实是众多记忆中唯一分明的一段――尽管蒙了层血色,却也依稀能看出那是一个女子受某种妖物追杀,重伤之下被关瀛岳及时出手救起。
待得看清那女子面容时,张衍与齐云天俱是一愣。
“这个女人……”齐云天微微眯起眼,重新打量过那张带血的脸,“你觉得像谁?”
张衍曲起手指抵在唇边,有片刻迟疑:“周幼楚。”
齐云天又是一愣,偏头看了他一眼。
“……”张衍咳嗽一声,“我是就事论事,没有别的意思。”
齐云天却并没有笑,他的目光冷冷地落在那张过分美丽的脸上,若有所思:“瀛岳先前曾与我说,他得见此女,只觉得竟神似那周佩,你以为如何?”
张衍微微皱眉:“周佩你我俱是见过,要说眉眼相像,未免有些勉强。但关师侄既说是神似,除非……”
“是周雍。”齐云天微微一哂,“他还真是看得起我的徒弟,居然忍不住亲自出手了。我命瀛岳斩杀了玉霄派附近的大妖,便是有意想让周雍先动,没想到他险些被他反将一军。”
张衍又一次仔细瞧了瞧那张脸,反倒不再意外。那周雍与周幼楚俱与灵崖上人关系匪浅,神容相似也就在所难免。只是此女显然绝非他二人的正身,眉目也不过三五成相仿,想来只是周雍寻来的替死鬼罢了。
他放出一缕法力,循着这女子死前的记忆继续回溯,直到画面彻底模糊之前――此女自东面而来,途经一片山岭时,一身法障忽被破去,这才招来妖物追杀。
“大师兄。”张衍捏了捏齐云天的手指,“此事只怕没那么简单。”
齐云天审度着那段记忆,明白他话中所指:“那法障受浊气所污,这才会在中途破去,倒是有几分魔宗的影子。”
“只怕此女先前曾与魔宗之人打过交道,随之竟不慎沾染浊气,以致气机污秽,途经妖物盘踞之地,这才被大妖盯上。”张衍冷定地与他分析,“如今玉霄派分明有意收束弟子,她却还与魔宗有所往来,倒像是在奉命行事。先前丕矢宫坛上,玉霄与魔宗六派分明已是有狼狈为奸之势,眼下又伙同到一处,也并非不可能。”
“玉霄,魔宗……”齐云天站起身,拂去那一团团明灭不定的光晕,北冥真水感他心意,拥簇盘绕在他的脚边,“不,不对。”
他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些元灵的碎片,终是冷笑出声,直接出手将其打散:“倒险些着了周雍的手段。”
张衍抬眼看向他。
“你可还记得我当年与你说过,那周佩不怕搜魂之术。那是因为此女非人,死后也不会有元灵留下。周雍要引瀛岳上钩,自然有比托送元灵更好的法子,还不会留下被人搜魂追踪的痕迹。而他故意留下一团元灵,若瀛岳中计,上得摩赤玉崖,他自然可将其扣押,以作筹码;若瀛岳机警,将这元灵带回溟沧查探,他便可借这元灵中的记忆顺理成章误导你我,让我们以为,玉霄眼下所布之局,乃是与魔宗携手,好分去我等注意。”齐云天神色渐渐平静,目光却生寒。
“你原想打草惊蛇,谁知他却还了一招祸水东引。”张衍思量片刻,“看来玉霄是想另谋他事,但时间紧迫,只得以此掩人耳目。”
“周雍想抢占先机,我等自当要比他更快。”齐云天与他目光对上,字字果决,“如今九还定乾桩已成,吉襄平、甘守廷二人囚于溟沧小界之中多年,也该是用上他们的时候了。攫取地气之事,他们若愿为之,事成之后,自可随溟沧一并前往外界;若不愿,那他二人也不必再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