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吟被清纲说动,来我这里主动让出继承人之位,我便成全了她,改立清纲入主上极殿。其实无论是谁,都不是我最后的那一步棋。周阳廷欲修一星三曜之术,那我就等在他行将功成的路上,教他功亏一篑。我会点醒那个身负大气运的年轻人改投溟沧,我不仅要让他无法尽得全功,还要让他选上的棋子成为断送他性命的刀。”

第555章

“所以,您的寿尽转生是因为……”齐云天敏锐地意识到了老人话语背后的意思。

老人把玩着案上的朱笔:“如你所见,在定下继位人选之后,我便将来日的修行造化尽数斩去,化作分神,只等那个命中注定的年轻人出现。”

齐云天目光微颤,跪下身去,叩首一拜。他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原来这个老人心里一直烧着那样傲慢而疯狂的火,所以才能所向披靡。这场三千年的大火,时至今日依旧烈烈不熄。

殿内光影空灵,落在老人眼底,生出灼灼的明亮:“但这些都还不够,在那之前,我还要再落下一子,以备不时之需。周阳廷推演《太初见气玄说》,不仅是为了修得一星三曜之术,更意在那‘以气化神’之法。若当真教他化出一具非人的死物以为鹰犬,又岂能不早做提防?”

齐云天赫然抬头。

“你一定也在奇怪吧,为什么我的因果明明牵系在另外一个小子身上,最后来到我面前的却是你?”老人把玩朱笔的手停了下来,“眼下在这里,我与你所说的一切都已降下因果,你无法再将此诉之于口,告诸于人,而稍后待得法力耗尽,这段记忆也将不复存在,你将是唯一的见证。”

“无论缘由如何,晚辈都甘愿领受。”齐云天笑了笑。

老人咀嚼了片刻他的平静,微微颔首:“你既有此担当,那我便告知于你,破那‘以气化神’之法的关键,皆在诸天纵合神水禁光之中。此术本是太冥祖师所留,经二代掌门亲自祭炼之后,以其杀伐太重为由,独传于玄水真宫。但此法所需的一味‘涵渊重水’难取,加之祭炼手段繁杂琐碎,要想成就极是不易。我曾详参此法,欲寻些许改进的余地,不想却从中另有所得。

“《太初见气玄说》以气为基,讲究一个‘生’字,万物相生不息,是以有天地诸法。以此法化出神识的死物,虽有人皮,实则却是一团窈冥气机,时日愈久,则其间所蕴藉的威能欲大,一旦爆破,毁去一界天地亦不在话下。而这神水禁光,恰落在一个‘禁’字上,若能稍减杀伐之威而重于灭气,不仅可以玄都浮水代替涵渊重水为引,还可扼制那以气化神之物。”

一切至此明了,齐云天眼中有某种凛然的情绪转瞬即逝:“所以您改动了玄水真宫中的祭炼之法。”

“这是我在斩去道途之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这段记忆原也是为后人区分两法而留。若你不曾携那个与我因果相关的小子一道而来,那么你携禁光法胎来到道法玉璧前所见的,将只是一段过去之景,得一缕神意稍作解释,而非像现在这般直面于我。”老人欣慰一笑,“至于破那一星三曜之术的隐秘,本该永远不见天日,但机缘巧合之下,竟教我当真等到了一个结果。棋盘杀招已落,溟沧也后继有人,很好。”

最后两字分明轻描淡写,压在肩头却如有千钧,齐云天抬头看着立于高处的老人,神色郑重而专注。

老人对上那目光,第一次有些和蔼地笑了起来:“你之来历我不必多问,能祭炼神水禁光之人必为玄水真宫之主,将来也会是门中执牛耳者。两种祭炼之法你既已明了,如何取舍,当由你自己判断做主。这盘棋,便由你替我继续走下去吧。”

“晚辈必不负所托。”齐云天再拜叩首。

“至于那个小子……”老人神色忽有几分邈远,“我虽破得一星三曜之术,免去他气运被窃之劫,但他一身因果也将由此不稳,只怕此处圆满,便要在别处断去。该如何往下走,又能走到何处,就全看他自己了。”

那一刻,青年眼中的镇定与坦然忽然被打破,瞳仁震颤,目光中陡然有惊心动魄的情绪在烧灼。他无言以对命运的嘲笑。

老人回到掌门之位上重新坐定,抬手略挥了挥:“好了,你们且去吧。”他随意得仿佛不过又结束了一个焚膏继晷的夜晚,待得天明,他还要在此阅览文书,打点山门。

此世崩坍的声响开始由远及近,浪潮般压来。齐云天只觉一股气机牵引着自己被迫起身退去,忽然心头一紧,蓦地开口:“晚辈还有一问!”

“你可是想问,我为何要一意留守山门,宁愿错过机缘也不肯飞升?”老人并无见怪之意,饶有兴趣地举目看来,竟是将他的心思一眼洞穿。

他双手搭于案上,身形端正笔直,却渐渐模糊不清,他们之间错过的三千载光阴汹涌而来,开始冲淡一切轮廓与颜色,仿佛苍白的火焰燃烧成海。

“我少时伶仃,侥幸入道,方有定所。虽则无父,恩师便为我父,虽则无家,溟沧即是我家。我于此地得一夕安寝,半世荣光,自然要以余生相报。我的故人一个接一个离我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年轻而陌生的面孔,漫长的道途于我而言不过是重复着得到与失去的过程。旁人或许道在长生,我的道却只在山门。不因前人对我深孚众望,也不为后人替我歌功颂德,我想的从来都很明白――谁敢动溟沧,我就要他死。”

齐云天睁大眼,被推出万千明光的瞬间,他只见老人最后的身影巍峨如山。

张衍感觉自己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坠落,然而从云端坠落到实处的瞬间,却没有粉身碎骨的疼痛。他奋起一丝力量睁开眼,只见四面昏暗,唯有玉璧耸立如林,其上流转的蚀文金光璀璨。

齐云天就跪坐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青衣寡淡,长发披散,那微微低头的姿态像是被一场看不见的大雨淋得狼狈不堪,可挺直的背脊却又带着古老的威仪。

“大师兄?”

张衍撑起身体低唤了一身,顺手牵住了他。齐云天的手冰凉得可以说是凝定,整个人透着寂寞与干枯。

第556章

殿外传来寂寥的雨声,雨水淋漓地打落在台阶与飞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空荡的大殿内只有他们无言相对,沉默随着湿寒的气息淹没四方。直到那一丝丝略显荒凉的法力顺着冷硬的地面透入身体,张衍才意识到,这场大雨的源头正是自己面前这个人。

齐云天安静地跪坐着,可他的心绪并不如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动声色。他的心里有什么在汹涌澎湃,于是才会大雨滂沱。

可是齐云天什么也不肯告诉他。

张衍并不刨根问底,只坐在齐云天身边,陪着他一同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他握在掌中的那只手才微微动了动,似被主人找回了身体的知觉。

“……可还好吗?”齐云天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问出的却是张衍熟识的句子。

张衍忽有一瞬间的心动。好像无论经历过什么,这个人事后最先问起的,永远都是他的安好。无论是数百年前修为浅薄的时候,还是得成洞天之后的现在。

“都好。”张衍握了握他的手指,给予一点肯定的力道,“我被四代掌门唤到浮游天宫,只是未见其人,反倒见了些前尘往事,而后便跌了出来。你呢?”

殿外的雨渐渐停了,张衍看着齐云天转过头望向自己,四面玉璧上的蚀文那样明亮,这个人的眼中却独独只映着他的影子,生出浓墨重彩。

“我已经明白了两种祭炼之法的区别,也算不虚此行。”齐云天微微错开目光,渐渐恢复到了一贯的端然与平静,眉眼间多余的情绪在不动声色地褪去,只留下一个溟沧上极殿副殿主应有的姿态。

“如何?”张衍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齐云天收敛神容,静了静,再开口时嗓音已然回到了以往的分明:“渡真殿主既已取回涵渊重水,那便以祖师原法祭炼,方可显神水禁光本来之威。”

张衍抬头看了眼这一殿玉璧碑林,不置可否:“可是四代掌门改订之法有何不妥吗?”

齐云天目光颤动了一瞬,随即微微摇头:“掌门师祖只予你我十年之期,大劫在前,急需杀伐利器,自当以禁光威能为重。至于四代掌门所留之法……”他顿了顿,似在做最后的斟酌,“也并非是要弃之不用。”

“禁光之术消耗巨大,且耗时弥久,纵使合你我之力,也做不到两法并行。”张衍沉声提醒。

“我并非要以四代掌门之法祭炼完整的禁光。”齐云天轻声开口,神色平静而悠远,“只需要一滴便足矣。”

他说这话时,自袖中取出一把短剑。短剑样式朴拙,锈迹斑驳,出鞘时刃上一片漆黑,像是曾被什么销铁熔金的毒物侵蚀。

张衍看着他将短剑拔出寸许又收回,低声确认:“一滴?”

“一滴。”齐云天颔首,说着,一边捂着膝盖缓慢而吃力地起身。

张衍先他一步站起,及时将他扶住:“当心。”

齐云天的身体同样冰凉,像是在湿冷的海水中浸过。张衍扶住他手臂的手微微用力,索性将他整个人按入自己的怀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