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相信什么宿命,但这一刻,他似乎被命运追上了。
张衍目光一沉,于袖中摸索出一柄法剑提在手中――深陷于这个不知名的虚境之中,神通受限,剑丸无用,只能暂且仰仗于这“周颢”所有之物――他顺着黑暗步步前行,却如入死地,感觉不到丝毫人迹。
不,这里不是浮游天宫……但又是何处?
忽有一念降下,莫名到难以捉摸,张衍皱眉闭眼,微微摇头,待得再次睁开眼时,周遭景象已是富丽堂皇起来,视线所及之处,尽是张灯结彩,红绸高挂,廊柱雕窗上贴满连理的喜字。一开始,一切就像是空洞而僵硬的布景,随着一步一步走过那些喜气洋洋,竟也渐渐听到了鞭炮与锣鼓的声响,宾客迎来送往的祝词尽是百年好合。
张衍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大红的吉服,神色渐渐冷透,手腕一翻,忽地一剑斩下身旁一人的头颅,换来一片碎屑纷飞。余下的来客对此视若无睹,仍是按部就班地行礼道贺,笑意画在脸上,像是牵线木偶。
他们都在说,张公子好福气,竟能被定阳周氏招为赘婿,实在是可喜可贺。
张衍踩过铺地的红绸,脚下没有半点停顿的意思,他一路随手挥动着法剑,冷而怒的剑意将周围聒噪的死物劈砍得灰飞烟灭。
红绸的尽头是雕着鸾凤和鸣的婚房,一剑劈开房门,红烛高照,满室艳光。
描金的长榻上铺着鸳鸯锦,垂落的纱幔间织着并蒂莲,坐在榻前的女人嫁衣明丽,盖头四角流苏垂落,分毫不动。
张衍却呵地冷笑出声,长剑劈下,将那盖头连着缀满明珠的凤冠一并斩落。黑发淋漓散落,盖头下的女人有着一张绝色倾城的脸,抬眼望来时,眸色孤冷而妖冶。
“周幼楚……”张衍脸上不见任何表情,“或者说,可以称呼你为,周阳廷。”
女人抿起胭脂色的唇,轻巧一笑,她是这万千死物之中唯一的“活”。她开口,重复着旧日的谎言:“我今日成道飞升,便将人间父母托付与你,待得你功德圆满,我自会接你上天一并享尽……。”
她的话语未尽,剑光已是毫不留情地劈下,将那张绝世皮囊斩作血花四溅。
“道可道,名可名;死物死,情无情。一气本是混元始,不过披皮有形。”
忽有人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张衍霍然回头,却见一须发皆白的道人立在他的身后,似笑非笑,目光炯炯。
“你是……”
他向前踏出一步,却似一脚踩空,什么都来不及抓住,整个人便向着无名的黑暗坠去。
水镜陡然生变,齐云天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淹没在黑暗之中,心头揪紧,只觉一腔气机皆乱,却又不能显露半分。
错不了,虽然只有仓促一眼,但他还是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记忆中,也曾有一个人能与这张脸渐渐重叠,虽是男子轮廓,眉目间却是一般无二的神韵。
“果然如此。”老人眯着眼,半晌之后终是一笑,随意地摆了摆手。
齐云天只觉束缚自己的北冥真水忽地被收回,脱力的身体险些栽倒。他以手撑地,低低咳嗽几声后,终是抬头再度看向面前的老人。一个念头隐约在他心中掠过,伴着从前忽略了的只言片语,疯狂地滋生蔓延。
“是您……破了灵崖上人的一星三曜之术。”
第554章
某种闷雷一般的轰鸣声响起,整个大殿开始晃荡,行将坍塌的不是浮游天宫,而是这片难以捉摸的虚境。思绪如同尖利的刀刃刺入头颅深处,痛不欲生的同时竟也带着如获新生般的恍然大悟。
不,不仅仅是如此……猜测在不断串联,似刀锋顺滑而过,惊起血色。
齐云天直直地看着那双居高临下的眼睛,只觉洪涛大海磅礴而来,而自己不过沧海一粟。
老人背着手,于一旁动荡中泰然自若,不过大袖一扫,就将整座大殿重新镇住:“看来你已经有答案了。”
齐云天喘匀呼吸,重新起身,拾回应有的从容:“三千年已过,您等到了您想要的答案,也请您……给晚辈一个答案。”
老人含笑与他对视:“你其实已经猜得差不多了,不是吗?”
“事关重大,晚辈不敢大意。”齐云天静静开口,“但凡有一丝存疑,也想请掌门真人赐教。”
老人笑叹一声,转身登上高台,背影如山:“原来要等到三千年过去……这九州想必又是一片新的天地。你说得对,年轻人,我留在此间不去,确实是为了等一个结果。虽然时间不多,但我这个老人家还是很乐意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
“这里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什么?”齐云天望向那背影,“您留下的考验,还是您计算好的棋局?”
“或许应该说是,我的一段记忆。”老人抬起头,望着高处“太上无极”四个古朴大字,“真相就在这段记忆之下,而你们,或者说那个与你一起落入此间的小子,就是钥匙。”
齐云天看了眼那已然映不出他物的水镜,紧抿着唇,不置一词。
“你猜得没有错,我在位时,玉霄遣来使一行欲与溟沧结亲,确有其事。”老人缓慢抚着压满文书的桌案,与他从头说起,“这一年,正值我八千七百岁寿辰,我在这个位置上,待了六千载有余,已经太久太久了。
“我看着自己领进门的弟子一个个长大成人,独当一面,又看着他们一个个道途行尽,离山转生,最后留给我的,唯有山门内的铁腕与强权,还有山门外的仇雠与敌人……呵,我知道周阳廷打的什么主意,在他眼里,我已经是个飞升无望,骨头都快要腐朽的糟老头子,他只需要满心欢喜地熬到我寿尽,便可学着他的前辈们那样,妄图以玉霄一门,来度九洲之心。
“可惜我这个人,最喜欢争强好胜,他盼着我死,我就要在最后再赢他一次。”
齐云天嘴唇微动,似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打断老人的言辞。如果不是对方主动提及,他几乎都要忘记了,立在那高台之上的那个人已称得上是风烛残年,他的故人都已被埋葬,唯有敌人还在向他亮出刀剑。可他依旧威风凛凛,甚至可以说是不可一世,他说要杀人,那必定会见血。
“玉霄来使一到溟沧,门中便已有人坐不住了,我并不意外。年轻人嘛,总是要为自己的来日打算,野心与欲望,从来都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老人用手指漫不经心轻点着案几,“何况我也很想知道,我的这群后生晚辈能有几分手段?”
“所以,无论是秦真人的促成之心,还是何殿主的一意阻拦,果然您都一清二楚。您假借闭关之名不理此事,为的就是以这门亲事为饵,看看到最后谁能胜出。”齐云天终于开口,目光逐渐凝沉。
老人呵呵一笑:“我当然清楚。他们要争,要斗,我都由着他们,哪怕偶尔闹得不成体统一些也无妨。能咬死猎物的才是狮子,否则与病猫又有什么区别?”
齐云天心中渐渐明了,但还是再问:“所以当年,是姚真人赢下此局,拦下了这门亲事。而后不久,您便册命她为上极殿副殿主,以待来日继承山门。可若是那时秦真人趁您闭关,伺机结成此事……”
“这门亲事成了如何,不成又如何?”老人回头看着他,“不得不说,那时雪吟强行以势压人,逼得清纲退让,才是教我意外,虽然也称得上有几分魄力。”
齐云天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微微一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疏漏了极为关键的一环。
老人似乎很喜欢他表情的变化,懒懒地笑了起来:“你真是聪明,我喜欢和聪明人的谈话。想到了什么,不妨说出来听听。”
“您不仅仅是在试探几位真人的手段,其实按照您原本的意愿,您更乐意促成此事……是这样吧。”齐云天极缓慢地开口,“您从玉霄送来的八字上一眼看穿了灵崖上人有修一星三曜之术的打算,但您也明白,就算此番结亲不成,也不过暂阻其势,对方总还可以另寻他人,再修此法。既然阻之无用,倒不妨顺水推舟。高明的棋手从不会计较一气一眼的得失,您想要的也绝不是一时胜负。
“一星三曜之术威能极大,若要成就却也极难,毕竟三具化身都需入得洞天境界,少则也需数千载之功。您心知自己已无法长久坐镇山门,所以选择扼其来日,在他修至最后一具化身时,断其道果,无法得成全功。”
老人放声大笑:“没错,就是要这样,绝世的好棋怎么能没有人来一解?小子,你很不错。”
齐云天神色极淡,目光却清锐逼人。一老一少于殿中相对,数千载光阴狂浪迭起。
“不错,如你所说,一开始我确实想借清纲欲与玉霄结盟之心成就此事,以麻痹周阳廷,好教他自以为是的将一星三曜之术修行下去。不过雪吟拦下了此事,倒也无伤大雅。那孩子其实也很好,但上极殿这个位置,不是靠着一时魄力便能坐得稳的。我给了她上极殿副殿主之位,可惜她却动摇在清纲的三言两语间,自己败下阵来,谁也怨不得。”老人微眯了双眼,话语慨然,“溟沧道统绵延至今,九洲已有灵机没落之兆,这个掌门之位,考验的已不再是你的资历多深,修为多高,而是你的心有多硬,血有多冷。一个要统率山门的人若没有雷霆手腕,谁又会为你冲锋陷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