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弟子出身燕国皇室,姚真人心细,特地遣人寻了那弟子留在本族宗谱上的八字,两边一对,方知紫光院上所载的生辰八字乃是被人改过,算不得数,是以这桩婚事也只得作罢。”齐云天不紧不慢地对答。
“是吗?”老人合上手中谱册,“此事系何人所为?”
“秦师弟想要为门下弟子择一门好亲事,想来也是人之常情。”齐云天笑道,“只可惜一时糊涂,错了法子。”
老人忽地一笑,将那谱册掷到他的面前:“他确实是糊涂,忘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步错踏便落入他人瓮中。”
齐云天拢在袖中的手指握得极紧,指甲一点点深陷入掌心。
“你小子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当真以为我这把老骨头看不出来吗?”老人冷笑出声,目光森然。
第552章
殿内灯火似格外的明亮,照得人身下拖出孤清的影子,兀兀地横亘在殿中。齐云天忽地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整个大殿都已经被某种威严的气机封锁,断去了一切退避迂回的可能。
“弟子愚钝,不明白掌门之意。”他抬起头来,迎上那双锐利的眼睛,“弟子虽然奉命招待玉霄来使,但自掌门闭关后,便再未与之有过往来,门中几位真人议会商定此事时也不曾出席,如何能插手此事?”
高台上的老人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目光却如刀刃,似要将殿下的年轻人钉在方寸之间:“你倒是把自己藏得好。怎么,你是要说,今日之事,全都与你无关?”
齐云天静静一笑,端然而立:“弟子不过是上极殿一名护法长老,并无实权,如何能左右门中之事?”
“护法长老……能布下这等雷厉风行之局,区区一个护法长老之职,当真是屈才了。”老人抬了抬眼皮,不过一息之间,北冥真水四面涌出,如锁如链,牢牢捆住了殿下之人的手腕,将他两臂拉开。更有一股水流缠上青年的肩骨与脖颈,将他压得跪倒,却又不得不抬头看向高处。
齐云天微微抿紧唇,神色不动,尽管受制于人,姿态依旧从容:“不知掌门有何指教?弟子甘愿领受。”
老人站起身,一步步走下高台,来到他的面前:“玉霄来使到得溟沧的那天,清纲曾来见我,与我说你同玉霄来使相谈甚欢,倒是有说有笑了大半日。而后我又单独召见了你,你却是有意无意地向我透露,那周颢似早已与清纲互通消息,有所往来,便是连此番结亲人选,仿佛都已是他二人私下议定的结果。我知道,你是想以此引来我对他们的警惕,一道法旨直接回绝了这门亲事。”
齐云天依稀感觉到一股锋利的威仪在接近,他这一生对阵过无数敌手,无论是神通斗战,还是算计角逐,都不曾有谁让他生出这一刻的严阵以待。在这个老人面前,他一切的粉饰与伪装都在簌簌剥落,不得不以本来面目示人。
“可惜你不仅没能等到我的法旨,反而等来了我闭关的消息。于是你只能另想办法,从旁人身上着手。”玄微在他面前站定,审慎地低头打量着他,“你选中了与清纲一贯不睦的静宸来入手此事……你当时或许就是以清纲对你有所戒备为由,说服他去请动一贯不如何参与门中争斗的雪吟出面。有他二人挡在你的面前,你行事便可以一时无忧。”
齐云天跪得笔直,听着老人将自己的布置一桩桩一件件地道来,静默不语。
老人自他身边走过,举目望着殿中不断演化的太极鸿蒙图:“无论是静宸还是雪吟,他们的心性都太过板正,他们自然不愿看着清纲与玉霄结盟,从此坐大,但他们也同样没有足够强硬的理由与手段绝了这门亲事。清纲同样知晓这一点,所以到底疏于防范,以至于被你在八字之上动了手脚。什么宗谱记载,什么篡改八字,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混淆视听,指鹿为马。”
他话语很是平静,像是闲来无事,谈及一件无关紧要的趣闻。唯独齐云天知道,那一字一句都精准到让人惊心动魄,他在这个老人面前根本无所遁形。
“是你提点他们,可以面上假做无力与流徽洞天相抗,只得答应这门亲事,而背后则借着那个孩子的出身大做文章,捣鼓出另一个所谓‘宗谱记载’的生辰八字。”老人捻着手指,懒懒地继续往下说道,“你将时机拿捏的很好,你知道,唯有在合八字的大礼之上闹上这么一出,才能杀对面一个措手不及,甚至没有挽回的机会。虽是兵行险着,但若是能赢下此局,却是乞浆得酒,事半功倍。”
“得掌门此言,不胜惶恐。”齐云天笑了笑,“只是弟子无权无势,要布此局,只怕是绠短汲深。”
老人放声大笑,回身看着他:“怎么,事到如今,你还不服?”
齐云天神色微敛,唇角笑意温文:“掌门所言,未免匪夷所思,无以为凭。”
“凭据是么?”老人眉头一扬,哼笑出声,“那小子机灵,自以为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但你说,若我教他来,拿出他在开阳殿中呈上的那颗定风珠一验,会是如何?”
齐云天身体微震,紧抿着唇,终是阖上了眼。
“不错,那确实只是一颗普通的定风珠,可惜上面不会沾染有静宸的气机,所谓的‘何真人相赠’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因为那根本不是你托静宸交予他的那一颗。”老人轻描淡写地点破,“那么,你不妨告诉我,在你原本交给他的那颗定风珠上,你究竟透露了些什么?或者告诉我……”他稍微俯下身,将他所有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你到底是谁?”
说到此处,老人忽又笑了一下:“不,应该说,你,还有那玉霄的周颢,你们究竟是何来历?”
张衍闲庭信步地走过云海,一路往芳信岛的方向行去,却忽觉前方一道气机拦路,当即警惕地顿住脚步。
一名眉目肃正的中年道人自一片清光法相中走出,向他打了个稽首:“可是玉霄派周颢道友?”
张衍镇定还礼:“正是。敢问尊驾名讳?”
“贫道于量尘,携掌门法旨,特来请周道友往浮游天宫一行。”道人沉声开口。
张衍心头猛地一沉,依稀窥出几分不动寻常,忆起先前齐云天似也被四代掌门唤走,更觉此事非同小可。他打量着面前拦住自己去路的道人,心知若论修为,对方此刻当还在自己顶替的这个周颢之上,若是动起手来,未必能有胜算,索性傲慢一笑:“听闻贵派掌门先前闭关,不问门中之事,怎么眼下又想起来见我?”
于量尘始终不动如山:“请周道友随我一行。”
“……”张衍微微皱眉,终是袖袍一扫,上前两步,“那就有劳道友引路了。”
第553章
老人语涉张衍,齐云天眼中终于亮起一丝当仁不让的锋利,某种尖锐的情绪从心头直刺而出,就要酝酿成刀与剑。
“很不错的眼神,小子。”老人喟然一笑,他们的眼中有质地相同的锐气,“看来你也是品尝过权利的人。”
齐云天试图收紧手指,握住一点能与之对峙的力量,然而困住他的北冥真水却带着近乎绝对的威压,不容任何反抗。老人提起“权利”时的口吻是那样闲适而轻漫,俨然是凌驾在一个极高的地方俯瞰所有,游刃有余而又理所应当地目空一切。
“晚辈斗胆一问,”齐云天终于卸去那些无用的伪装,在这个对手面前,他不需要维持任何端方的矜持与泰然的微笑――这个老人看穿了他的,无论是他的诡计,还是他的软肋――他要做的唯有以本来面目与对方分庭抗礼,“您是什么时候起疑的?”
“起疑?不,不,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老人随手一招,大殿中央铺地的玉石忽地积起一泊澄明的清水,镜影之中殿宇却分明是另一番光景,“从你拆开那封玉霄传来的书信时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是荀斯远。”
齐云天心中一惊。
老人好整以暇地取笑着他:“那孩子早被我惯坏了,喜怒从来都写在脸上,若见到玉霄的书信,只怕要先撕了才觉得痛快,又哪里还会规规矩矩地拆开?”
“您早知道我并非真正的荀斯远,居然还敢让我插手门中之事?”齐云天只觉得脑海里有一根弦始终绷得极紧,因为即将濒临极限而隐隐作痛,但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思量其他。
“为什么不敢?”老人低着头,自上而下读取着他眼中的忌惮,“年轻人总是喜欢表现,我又何妨给他们一个机会?何况我是个喜欢看热闹的老头子,看着年轻人班门弄斧焦头烂额,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齐云天牵动唇角,微微一哂:“您是想说,从一开始这一切就都在您的掌控之中吗?”
老人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向一旁的水镜:“这才是游戏的乐趣所在,不是吗?你在布置一切,算计所有人的时候,也乐在其中吧。”
齐云天忍下那过分利落精准的话语,转头看去,呼吸一窒。
张衍踏入上极殿的瞬间便意识到不对,只一眨眼地失神,面前便不见了于量尘的踪影。殿门在他的身后轰然紧闭,掩去一切光亮,殿内的全部灯火也齐齐灭去。黑暗从天而降,其中仿佛暗藏鬼怪。
他阖眼细查,只觉四面八方都已落下密不透风的禁制,将人不漏痕迹地困顿在此间。
很微妙的感觉,不像是受制于人,倒像是……前来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