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齐云天明白他的未尽之言,握了握他的手腕,“只是甫开此地,耗去了太多法力,这才有些力不从心。”
张衍这才放下心来:“好在诸方大事已定,你也可安心修持一段时日。”
齐云天含笑应允,目光落在自己点化出的一片海域上,情绪疏离而遥远。
小寒界内永远刮着鹅毛似的风雪,哪怕是元婴修士到得此地,亦多苦于此间荒寒。
吕钧阳端坐于雪山中一处冰凉的石台上,身影稳固,丝毫不为外物所扰,白衣几乎与雪同色。他面前乃是几份此间修士寿尽前的心得了悟,那些玉简一一排列开来,俱被擦拭得光洁温润。
自他回转溟沧入得小寒界修行,已是过去了数十载,除却玄水真宫门下弟子周宣偶尔会送来些许外物照拂一二,便再无他人来访。焦缘亮素来耐不住此间苦寒,便是修行也多半心不在焉,时有怨怼之语,只是吕钧阳从来无心理会,久而久之,他自己便也躲去了旁处,不来自讨没趣。
待得体内灵机又流转过一个周天,吕钧阳忽自入定中睁眼,皱眉看向外间。
封闭的石门缓缓分开,一个青色的身影自风雪间从容走来。
“齐真人?”
第504章
清澈的水流不紧不慢地游走于灰白的雪地里,冲刷出冻土原本的颜色。来人步调从容,再凛冽的狂风都要为之退让。一眼泉水自山岩的裂缝中涌出,源源不断环绕过整座石窟,水面上犹自升腾着温暖的水汽。
吕钧阳下得石台,向着入得洞中的来客一拜,齐云天客气还了他平礼:“此地清苦,吕真人受累了。”
“修道而已,不拘何处。”吕钧阳神色依旧淡泊,并不因对方身份而热忱,“齐真人此番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齐云天和煦一笑,示意坐下说话:“上一次与吕真人相见,仿佛还是数百年前,逗留中柱洲的时候。”
吕钧阳与他在洞窟中唯一一处石桌前分别落座,听得对方提及旧事,略微点头。
“只是我如今观之,吕真人修为虽则远胜当年,心境却似有几分变化。”齐云天知晓对方的脾性,对这份沉默不以为意,只继续说道。
“齐真人有何来意,不妨直言。”吕钧阳良久不语,最后终是挑明。
齐云天对他的直来直往不过一笑,目光落在那简陋的石台上:“掌门师祖命渡真殿主带真人回山,自然不是为了教真人在此荒废余生的。”他看进那双澄明通彻的眼睛,话语平静,“吕真人天资不俗,只因受限外物止步元婴三重境多年,已是蹉跎了不少寿岁,如今门中暂定,也是时候该一窥上境了。”
吕钧阳与对面这个笑意温和却也难以捉摸的上极殿副殿主对视片刻:“齐真人当还有未尽之言。”
齐云天低眉一笑:“我辈修道,修行之余仍需修心。外物缺之可补,机缘乏之可候,但若心中那一线未曾迈过,始终困于囹圄,那才当真是寸步难行。”
“齐真人是想说我心中有障?”吕钧阳仍旧淡然。
“齐某不过是外人,所能得见的,也不过是一些肤浅表象。”齐云天耐心开口,“吕真人虽道途多舛,但身处此地,亦能不动不嗔,可见道心稳固。只是这稳固之余,又仿佛带了几分对世情的嫌恹,想必是有郁结之处。齐某敢问一句,可是因为昔年晏真人身故之事,不得释怀?”
吕钧阳身形笔直地端坐着:“那是恩师自己的决定,恩师既是无悔,身为弟子者也自是无怨。”
齐云天注视了半晌:“我此番前来,一则告知真人机缘已至,二则为拜会昔年故人。吕真人若不嫌齐某交浅言深,有些话何妨一说?”
洞外的风雪声时远时近,洞中温泉奔涌,流淌着暖意。
“或许是有一事。”就这么又沉默地对峙良久,吕钧阳终于再次开口,“齐真人所言不无道理,大约我正因这一线之阻,以至心头蒙尘。”
齐云天并不出言搅扰,只等着他的下文。
吕钧阳抬起头,注视着洞窟中嶙峋的石壁,细数上面的裂纹,直到此刻都是沉稳而镇定的:“我曾失去过一个人。那个人与我年少相识,日日相处,分明心性桀骜,却屡屡在我面前伏小做低。道途莫测,聚散无常,此本自然之理,不该困于其中。其实此事并不时常想起,但我若放下……”他皱了下眉,神色终于有了一点细微的变化,“我断不可能放下。”
齐云天安静地听罢:“吕真人所言乃是人之常情。有些事不常想念,只是因为留的疤太深,揭起来太疼罢了。”
“齐真人似有所指。”吕钧阳的目光落回他身上。
“寿岁渐长,于别离之事已见得太多。生死来去,初时只觉血色惊心,久而久之也就惯了。”齐云天的笑意让人觉得有些遥远,“吕真人亦经历过门中内乱之时,竟还堪不破么?”
吕钧阳闻得内乱二字,一时不语。
“吕真人的意思我约摸懂得。纵使见惯生死之事,但失去心中之人,到底是痛在心底。不肯放下,是因为还不愿失去得彻底。”齐云天说得极缓。
吕钧阳看着他:“渡真殿主尚在,齐真人如何有此感慨?”
齐云天听他提起张衍,先是一愣,随即笑了笑,神色安然:“有些东西,不曾失去未必就是真的得到,或许只是从天意中偷得的一星半点,他日自当千倍百倍地加以偿还。”他说至此处,随即便轻描淡写将话题带了过去,“吕真人心有牵挂,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大道再远,终不至迷途。既不愿放下,那便去往高处,静待故人重逢之日,亦无不可。需知生死何其玄奥,《太初见气玄说》亦曾传与天争命之法,我辈纵使修行千载,只怕也难窥其一二,又何妨候之勉之?”
吕钧阳细细咀嚼这一番言辞,目光微动,忽觉一身气机都涌至一处,叩开尘封已久的窍关。他思绪宁静,当即也感悟到自身变化――他二人虽不过随意攀谈,但一些旧年沉疴到底随之淡去几分。
他站起身来,向齐云天打了个稽首:“多谢齐真人指点。”
齐云天随之起身,拦了这一礼:“吕真人客气了。三言两语,不敢妄称指点,乃是吕真人心绪已临此一线,这才能破障而出。掌门师祖有言,真人心性澄明通透,万千搅扰,亦不过云烟过眼,一时不悟,乃是为大彻大悟。外物之缺稍后便有弟子送来,待得真人境关将至,便可入上极殿灵穴修行。”
说罢,他便与吕钧阳拜别,就要散去法身。
“齐真人。”吕钧阳忽然开口,注视着那半虚半实的背影,“我昔年曾于齐真人在外偶见一二,彼时亦曾见齐真人与渡真殿主虽无今日道行地位,却相交甚密,可谓亲近。为何齐真人话语间,却隐有悲沉?”
齐云天不曾回头,只仿佛笑了一下:“吕真人方才说自己有过年少时的相知之人,我亦是如此。那时虽已称不上年少,但有些事情,确实是初遭。如今想起,对比今日,或许是得而复失,又或许是得不偿失。如此而已。”
他言尽于此,拂袖间身影渐淡,随即再无痕迹。
第505章
鸿烈陆洲,十峰山。
望星台钟声遥响,回荡于山门内外,十大弟子已到了大半,静待此番参与大比的后辈闯阵破关前来。如此又过去一个时辰,日头初升,云中霞光抖落山头,十大弟子首座陈枫这才示意左右焚香设案,请得门中洞天真人。
高天之上,忽有玄光明灭,异象陡生,众弟子得见此景,便知是洞天真人已到,纷纷下拜。
霍轩于高处得见此景,心中感慨,不觉一笑。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些弟子中的一人,远观洞天真人法相便已是心生敬畏,更觉道途邈远,不容疏忽。他代世家余下几位真人看向居于主位的齐云天,后者点了点头,霍轩这才出声免去下方弟子礼数。
今次大比,世家诸真齐至,师徒一脉到场的唯有齐云天与沈、朱二位真人,因着双方这些年有意避免争斗,虽是分居两侧而坐,面上也算是一团和气。
“启禀诸位真人,此番大比弟子皆已齐至,不知可否开始?”陈枫又是一拜,于下方请示。
霍轩自然不敢擅专,转头等着齐云天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