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雍忽地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旋即左右看看,不觉庆幸此刻殿中只有自己一人,否则他这个玉霄派大弟子的面子便没处搁了,也不知是谁又在背后咒他。
他略微算了算,发现咒他的人可能只怕两只手都数不完,也不知是哪个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家伙在背后念叨,只得暂且裹了裹身上披着的星云法袍,挡去殿中的漠漠轻寒,努力让自己跪得更加端正。
上参殿内点着汪洋似的烛火,一盏盏明灯盘绕着玉台星罗棋布,明灭不定,正中央那块玉璧上的人影始终模糊不清。
周雍恳切地跪了半晌,忽觉腰腹间又是一疼,低头一看,见血色隐隐漫出,便知是那化剑留下的伤口又裂开了。只是眼下灵崖上人的责罚还未结束,他也就只能小心翼翼地疼着,不敢吭声。
他悄悄按住伤口,像之前几次一样,以法力强行愈合。但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那些狠厉的剑意残留在他的体内,不死不休地疯狂蔓延,根本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化剑……
周雍抿了抿唇,努力尝试了千百种神情,却无一例外笑得有些难看,最后他只得放弃,垂着头跪在玉璧前思过反省。
其实他也不大清楚自己具体需要反省些什么,但摆出一副诚恳知错的姿态总是好的。这多年,他也早就习惯了这种迁怒,倒不打紧,熬上些时候也就过去了,待得解了禁足,就又是一条好汉。他一贯看得很开。
只是化剑残留在身上的伤迟迟难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着他某种锋利得有些伤人的东西。
他低沉了片刻,忽又觉得自己能在这样凌厉的一剑下捡回一条命来,着实不容易,且说明那人极有可能留了手。
这样一想,他又有些欢喜,连带着振作了几分。
周雍振作了没一会儿,忽觉殿外气机一动,但一时间不敢造次,只试探着看了眼玉璧上的人影。
那一缕分神冷哼一声,抬手间揽过那尾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蛟龙,径直掐成一滩清水,一枚明珠掉落在地,滚到周雍面前。
周雍这才拾起那明珠,渡入一缕法力,当着对方的面映出其间书信内容。
“齐云天主动约你见面?”灵崖上人嗤笑出声,“好小子,这个时候前来挑衅,当真以为我玉霄无能可欺吗?”
周雍拿捏着那颗珠子琢磨了片刻:“这个齐小弟……我是说齐云天,从不做无用之事,更不会不愿无故挑衅于人,只怕背后大有玄机。”
“哦?”灵崖上人反问了一声。
周雍嘿的一笑:“说起这齐云天……嘶,哎哟……”他忽地哀嚎一声,像是疼得说不下去。
灵崖上人冷冷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最后还是挥手撤去压在他身上的禁制:“说下去。”
“齐云天这个人,最擅落井下石,他此番大获全胜,自然想着要乘胜追击。”周雍只觉身上一松,压力骤减,整个人随之精神了些,“与其说是挑衅,不如说是想看看这一局胜负的结果,以做日后打算。如今溟沧又得一位洞天真人,万载以来,从未有何门何派敢于供给如此多的上境之辈。此事只怕不可小觑,溟沧之中必有更深的打算。”
“秦清纲带出来的好徒弟,自然不是等闲之辈。”灵崖上人微微一哂,“秦墨白此人,狡兔三窟,惯会使诈,此举必是想与我玉霄一较高下。”
周雍连忙道:“上人尽管放心,那位秦掌门既推出了齐云天入局,弟子也自当为上人分忧。”
灵崖上人话语冷沉:“就凭你?现在还能如何成事?”
周雍腆着脸一笑:“此事好说,弟子但凡还有一口气在,自当唯上人是从。”
灵崖上人思量片刻,最后冷声道:“不错,既然还剩一口气,便该物尽其用。希望你做的能比说的好听。”
周雍连连称是,只觉得伤口疼得更厉害了些。
“那就去看看吧,那齐云天又想耍什么花招。秦墨白倒是教出了个好徒孙,一脉相承的老奸巨猾。”灵崖上人留下指示,便随之隐匿行迹,玉璧之上重归一派澄明平静,如明镜般映出殿中万千灯火,独独映不出跪在玉台下的那个年轻男子。
周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又失去了撑下去的力气,索性倦倦地靠着台阶坐下,低头看了眼指尖的血迹。
他看着那深红的血珠一点点从手指上滴落,神情痛苦而又带了些期盼。
他低头抿过手上的鲜血,在尝到那种腥咸的液体时,忽地露出几分欢欣之色。
真的是血的味道。
烟雪坡位于凤来山以东,因满山尽是蓬莱柳,风起时飞絮如烟如雪,故得此名。
周雍掐着比齐云天所约定的时刻早了半个时辰到此,不曾想对方竟比自己还到得早了一步,在山顶温酒煮茶以待。他并未多看这个对手,目光只忍不住落在齐云天对面那个白衣剑修身上。
原来这二人已是先到了,也不知是不是一齐到的?
他心中嘀咕了一句,又觉得腹上那道伤疼得有些揪心,面上反而笑得愈发灿烂,吊儿郎当地自云头步下:“哎,不曾想清辰兄与齐老弟竟是比我还先到。此番是我来得迟了,先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仿佛先前于溟沧的种种阴谋阳谋明争暗斗从未有过一般。
齐云天正好整以暇地煮着茶,闻言不过一笑,也俨然是故友相见的口气:“我与清辰兄也未到多久,正在说怎还不见你的踪影。”
周雍听他言外之意果然是与清辰子一路到的,心中暗自啧了一声。
清辰子本在榻上打坐静修,闻得他到了,忽地睁眼看来。
周雍被他这一眼看得莫名有些心虚,又有几分心累,最后打定主意要让对方什么也看不出来,索性兴致勃勃地在留给自己的那处席位上坐下:“齐老弟如此盛情相邀可是件稀罕事,也不知今儿是什么好日子?”
第494章
齐云天静静地欣赏着他这副打碎了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的模样,笑意亲切:“周雍兄哪里话?先前周雍兄为着天魔一事愁眉不展了许久,你我多年交情,此事断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如今天魔已除,周雍兄也可暂且抒怀,免去许多烦恼,难道不是好事一桩吗?”
周雍心里哼哼了两声――齐云天口中虽只是在提天魔之事,但九州大派皆知,出手除魔之人乃是溟沧新晋的洞天真人霍轩。为着霍轩得成洞天一事,灵崖上人没少责罚他,直到现在,背后几道法印残留的痕迹还在隐隐作痛。
他不易察觉地瞥了眼清辰子,发现对方仍在闭目养神,无意插言,于是转而笑着揶揄:“哦,原来齐老弟是来向我邀功请赏的。”
齐云天布了茶具,浇上沸水洗过,颇有几分悠闲之意:“与你说笑的,我们三人之间,自然无需如此见外。”
周雍瞧着他那双清白干净的手,还以一笑:“那是,那是,咱仨谁跟谁啊。”
齐云天有条不紊地分拣出玉匣中的茶叶,与他继续随口闲话:“其实今次约周雍兄前来,还想答谢周雍兄前次替我那不成器的徒儿挑了个好道侣。那实在是个娴淑文静的好姑娘,只可惜红颜薄命。”
周雍眉头陡然一跳,随即感觉清辰子也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连忙没心没肺地笑道:“齐老弟实在无需为此伤怀,周家的女儿个个如花似玉,不如我再选上几个好的,让你徒弟挑去?若是合了你的眼缘,自己收了也无妨,恩?”
“我如今年逾千岁,周雍兄的好意只怕无福消受了。”齐云天以梨枝拨弄了一下火候,稍稍偏过目光,笑意温和,“但为了我那徒儿,总该好好谢过才是。”
“齐老弟此言差矣,你若是都嫌自己上了年纪,那我和清辰兄这般可该怎么算?”周雍仿佛没听懂他后面那句话的言外之意,只管懒洋洋地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