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辰子听他们语涉自己,终于睁开眼,目光在他二人之间转过一轮。

“诶,清辰兄,我可没有说你老的意思。”周雍见他看了过来,赶紧打起精神坐得笔直,在他胳膊上拍了拍,“咱仨中虽则你的年纪最大,但没关系,老当益壮嘛。”

清辰子最后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某种雪亮锋锐的情绪刮过。

周雍不大敢直视那太过明晰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催促齐云天:“齐老弟,你虽到得早,但这茶也煮得忒慢了些。”

齐云天仍是慢条斯理地滤着水,天青色的衣袖随风起落:“这煮茶便似布局,若是急于求成,只会破绽百出,到头来自食苦果,必要耐着性子把持火候,才能得一分满意的滋味。周雍兄以为呢?”

“……”周雍笑得咬牙切齿,面上只悠悠道,“齐老弟当真了得,倒是我不好,总以为你还是当初那个找我要糖吃的小孩子。”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俱是暗自带着锋刃,磨刀霍霍。

清辰子却并没有参与这段虚情假意的谈话,自顾自另起了一个话题,却是看向周雍说的:“听说你仍未收徒,为何?”

周雍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但急中生智素来是他的长项,当即也不过只是懒懒道:“我这一个人过得多潇洒,何必给自己找那许多麻烦?至于传承嘛,周族里多得是良才美玉,自会有人栽培,我也无需操这份心。”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挤兑了两句齐云天:“你瞧人家齐老弟,不也是等洞天之后才收了个合眼缘的苗子?清辰兄我与你说,这种事情就和讨媳妇似的,急不得,也不能催,强扭的瓜不甜。”

清辰子听着自己一句话引出他聒噪了这许多话语,也无不耐,仍是淡然的模样。

“唉,不过你这么一说,若是有个徒弟能使唤倒也不错。事情他来干,好处我来领,岂不美哉?”周雍没个正形地往法榻上一倒,竟当真开始做起白日梦来,“你说到了咱们这个境界,何必再那么忙死累活?早早地看开,去逍遥快活才是真的。”

清辰子没有抽出被他压住的半幅衣袖,只低头看了眼他这副不思进取的老太爷作派。

周雍垂着眼帘,继续兴高采烈地议论:“不过啊,若是谁做了清辰兄的徒弟,必是有福了。”

“福在何处?”清辰子忽地发问。

周雍没料到对方这个时候接了一句,稍稍一愣,一时间倒也不知道该编个什么马屁出来圆场。他只是觉得,若谁做了清辰子的徒弟,便能时时见到这个人,同进同出也无妨,比挚友还亲,那便真是滔天的福气了。

“唔,你瞧,你那么厉害,你徒弟跟了你,以后必没有人敢欺负。”周雍嬉皮笑脸比划了一下。

清辰子没有再说话。周雍又是遗憾又是松了口气,继续和齐云天叨念两句别派的八卦――既来之则安之,哪怕私底下早已是不死不休,大家面上终归还是一团和气。

闲话了半晌,齐云天终于煮好了那一炉也不知是什么讲究的茶,先后分出三碗色泽不一的茶汤,将其中两碗推到他们面前,温言开口:“清辰兄喝得淡,周雍兄喝得浓,不妨尝尝可还对口。”

清辰子端起来抿过一口,略一点头,算是肯定。

周雍倒也知道齐云天这小子虽则一肚子坏水,但煮茶的手艺着实没话说,本着不喝白不喝的想法,也有模有样地品了品,随后犹嫌不足:“啧,齐老弟这茶道倒是更上一层楼了,不过咱们难得一见,总不至于只拿一盏茶就把我们打发了吧。我来的时候可是闻着酒味儿了,藏私可不好。”

齐云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哪里敢怠慢周雍兄?”

周雍被他眼中那点讥讽刺中,心里有几分忐忑地看着对方将泥炉上温着的那一坛酒启封,才意识到自己是自投罗网。

酒封一解,风里尽是浓郁甘醇的酒香,周雍还未说些什么,天上先扑通扑通掉下两只醉倒了的飞鸟,爪子直直地伸着,一副死而无憾的模样。

“……”

“早知道周雍兄好酒,特地带了一坛好酒来招待。”齐云天不紧不慢地将酒斟入玉盏,“此酒唤作‘壶中日月’,乃是借洞天真人得道时的法力熏酿,滋味非是一般酒水可比。先前我那徒儿多受周雍兄‘照拂’,我自当先敬一杯。”

周雍笑意艰难地接过那杯酒,光是闻着那酒味儿都觉得腹上伤口在抽痛。

若是旁的时候,他自然巴不得喝上这一杯难得的仙酿,然而眼下他身负化剑之伤,若是贸饮这等易牵动气机的烈酒,只怕能去掉半条命。

齐云天举杯示意,见他手上仍僵着,不觉笑道:“周雍兄莫不是不肯给齐某这个面子?”

“……齐老弟言重了。”周雍皮笑肉不笑,飞快地琢磨着如何挡下这一杯。虽然他大可把杯子一扔,径直撕破脸皮,顺便破口大骂一句齐云天你这个臭不要脸欺人太甚的小兔崽子,但斟酌了半晌,仍觉得自己还需忍辱负重。

他紧咬着牙关,正要满面和煦地虚与委蛇,一副素白的衣袖已拦在了他面前。

周雍一怔,齐云天的笑意随之深邃了些。

“他这一杯我替他喝。”清辰子径直拿过周雍手上的杯盏,与齐云天撞过,脸上并无更多表情。

周雍在他就要饮下前飞快地将酒夺了过来,也顾不上什么带没带伤:“哪里就需劳烦清辰兄了?这等好酒我岂能错过?来,齐老弟,咱们干过这一杯。”

说着,便一饮而尽,亮出杯底。

齐云天笑意平静,也默默饮尽杯中酒水。

第495章

烈酒入喉,在腹中烧出火辣辣的疼痛,搅得气机翻腾。这一次,周雍无论再如何隐忍,终是呛出一口血来。

他猛地掩住嘴,尽管用袖口挡住了大半血迹,仍是漏出了些许在杯口指尖。

肘上传来一股搀扶的力道,周雍抬起头,正对上齐云天笑意微凉的双眼,端然且锋利。

“周雍兄这是怎么了?”齐云天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莫不是这酒水太烈,不合胃口?”

周雍死死咬住嘴唇,拢在袖中的手一点点紧握成拳。化剑留下的伤口折磨得他痛不欲生,但偏偏此时此刻他甚至不能再泄露一星半点。

“齐老弟哪里话,”他强撑着咽下喉中血气,再如何艰难,仍是一笑,“这当真是好酒。”

“那就好。我还怕周雍兄会嫌我招待不周。”齐云天稍稍倾身靠近了他,借着这一刻的距离传音入密,一字一字削砍着他的伪装,“别想再动我溟沧的渡真殿主,否则便不止这一剑那么简单了。”

周雍的神情抽搐了一下,却碍于翻涌的血气无从开口。

齐云天直起身来,将他松开,依旧笑意温和:“看来周雍兄不胜酒力,那还是不要勉强才好。”他一掸衣袖,极是从容且恣意地转身,不再看背后那人恨得咬牙的神情,“溟沧还有些许琐事,请恕小弟先行一步。至于这未喝完的酒,来日总有继续的时候。”

真水法相翻涌而起,大浪滚波,被那袭青衣款款携着,径直消失于天际。

清辰子于原地注视着那片天水一色,转头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周雍,随之御起剑光追上。

轻絮烟柳间转眼只余周雍一人,他终是再也受不住腹上的伤痛,捂着伤口跪倒在地。

“好,好啊,你们……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