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的。”齐云天的口气从容而笃定,像是在谈论一个敌人,又像是在怀念这个朋友,“若是少清那一位肯出面,他自会前来。”

“那位清辰真人吗?倒是看不出来。”张衍笑了笑。

齐云天稍微眯起眼,看着一羽飞鸟振翅而起,没入云端:“我有没有与你说过,我认识他们两个那年只有九岁,还是个不大懂事的小孩子。”

张衍默然片刻:“你说过。不过‘不大懂事’四个字我有些怀疑。”

“……”齐云天仿佛没有听见这句揶揄,继续漫不经心地走着,与他缓缓叙说,“那时我年纪尚浅,未曾开脉,他二人谈论的修炼心得,往来见闻其实我并不能完全听懂;他们可以肆意品评酒水的好坏,开怀痛饮,但那也不是我那个年纪所能接触的东西。有时候,周雍酒喝到一半,便会以哄小孩子的口气塞给我一些零碎玩意儿,让我独自到别处去玩,过会儿再去寻他们。”

张衍嗅到了一些八卦的气息,但面上只作沉思状:“那你……”

“我拿了东西,便换了块石头后面待着。一个未开脉的孩子气机都不分明,何况他们还喝着酒,都不曾注意到我其实就在附近,他们说了什么我都能听见。”齐云天轻描淡写地回答。

“……”张衍心情复杂地顿了顿,随即道,“你听见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齐云天看着那只飞入云中的白鸟扑楞着翅膀向着朝阳舒展羽翼,随即转头看了他一眼,“我在时周雍与清辰子议论些什么,支开我后,他与清辰子说的,仍是差不多的话题,无外乎便是美人美酒,珍宝奇珍。他一个人可以喋喋不休半日,清辰子不过偶尔应上两句罢了。”

张衍明白了他的意思:“若只是说这些寻常话题,又何必刻意将你支开?”

齐云天唇边浮起一丝寡淡的笑意,但神色却并不见多少欢喜:“是啊,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我当时不大明白。”

“但你现在明白了。”张衍替他将话补完。

齐云天静静地看着他的瞳仁里映出自己的身影,旋即收回目光:“你说得对,现在我明白了。”他仿佛忽然对长阶旁的一盏浮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稍稍偏转过身,“之前你仿佛有话想说?”

张衍却沉默了。

这是一个很坦然而惬意的清晨,对于他们而言尚有短暂的舒适与闲暇可以消磨,阳光在落在他们脚下,将蔓开的影子揉到一起。这一段长阶他们走了很久,如果可以,还想走得再久一些。

在那片漆黑的海浪上,他确实有许多话想同齐云天说。或许他早就该同他说上一说。

而现在他忽又觉得无话可说。那些酝酿过的句子似乎被洗劫一空,甚至不给他的舌头留下只言片语。他只想这样与他再并肩站上一会儿。

如果是当年那个抱着齐云天沉入达生泉的张衍,大约会更容易说出那些剖白心迹的字眼吧。那个时候,他们彼此的心都坦荡且无畏,始知爱欲于人,是何等甘美浓烈,是何等波澜壮阔。

可那些触动心弦的字眼,从来不是诉之于口便足够了的。爱这种东西,不是说出来了,就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而必要为之赴汤蹈火,披荆斩棘,在杀出重围的尽头处,才有开口的资格。

张衍突然扶住齐云天的肩膀,让他正视自己:“大师兄,当年是我……”

他的话语断在中途,这一次不再是旁人搅扰――原本敞亮的朝霞忽然失色,昏黑的浓云滚滚压来,翻腾如浪,只一瞬间便遮天蔽日。他不觉抬头看去,但见那阴云之中隐有电光交加,雷声轰然而来。

张衍第一次见天也能翻脸得如此之快,好似他要说些什么天理不容的话一般。他心中一哂,就要在大雨落下之前说个痛快:“当初是我一时不查,疑心……”

齐云天蓦地抬手捂住了他的嘴,惊雷砸落,暴雨倾盆而下,雪亮的电光照亮他眼中转瞬即逝的惊惧。

“……别说了。”齐云天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讪讪将手收回,似有几分倦怠地扶住额头,“我不该问你的。别再说了。”

张衍一时间也顾不上大雨将他们淋了个彻底,只依稀有些困惑:“大师兄?”

齐云天摇了摇头,阖眼苦笑,振开周身水意,消失在雨幕之中。

第491章

雨下过了最初那一阵势头,便渐渐安分了许多,只是依旧喋喋不休,让人觉得聒噪。

张衍在雨中停停走走,并不曾施法绝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雷雨――很久以前,齐云天曾与他说过,吾辈求道,虽则意在以己夺天,然则天道有常,四时有序,纵使再如何神通广大,也不宜妄改。

真的是很久以前了,那个时候的溟沧似乎还没有这么多下不完的雨,岁月亦是干净而清澈的。他伸出手接住漫天雨落,感觉着冰凉的雨水在掌心溅起,又顺着指缝仓促流淌滴下,有一瞬间的恍惚。

好像,照了一面镜子……又好像是做了一个梦。很不真切的感觉。

其实现在想来,他心中其实并不完全赞同齐云天当时的感慨。高山可平,四海可填,就算有天意在上,又何妨踏破?

张衍挥开手中雨水,一念之间清鸿玄剑铮然鸣动,苍白的剑光乍起又落,皎皎然好似昨夜月色。剑意掀起狂风,阴云被劈开一线,而后四分五裂。

他抬起头,看着天光重新垂落大地,神色孤冷。

待得霍轩除魔归来的消息传到渡真殿,已是两月之后了。

张衍对此并不意外。霍轩虽是初入洞天,但毕竟心思稳重道法深厚,又有陈氏法宝襄助,对付此等魔头,断无失手之理。何况为保万无一失,自己还曾送去一道还真观炼化的镇宝雷符,以霍轩之能,必能操使得当。

浮游天宫金钟作响,乃是秦掌门召集门中诸位洞天真人,定下霍轩入主昼空殿一事,而后由齐云天宣读法旨,世家韩真人交托宝印玉牒。

张衍端坐于渡真殿主位一席,默不作声地看着那个立于高处的青色身影,而齐云天并未看向这边,只与霍轩道着勉励之词。

齐云天自那日雨中离去后,便不知去了何处,他曾几次去天枢殿寻人,都扑了个空。想来,若非今日霍轩行昼空殿主册立大礼,需得他这个上极殿副殿主道场,这人只怕还不肯露面。

这个时候,张衍忽有几分羡慕起周崇举来――其实羡慕也谈不上,只是有时想起周崇举那段藕断丝连的婚史,便忍不住作为仅存的参照分析一番――就他看来,秦玉这个女人,虽然不讲道理,但却十分好懂。她的喜怒与爱恨总是格外分明,想什么便做什么,是以周崇举每每对症下药,都能起到力挽狂澜的效果。

齐云天便不一样。

一来齐云天不是女人,二来齐云天很少让人看透他真正的心思。譬如周崇举曾说,他与秦真人一次吵架之后各不搭理,直到送过去的一只灵鹊啄碎了琳琅洞天的莲花,气得秦真人闹上门来,二人遂能一齐出海再寻新的莲台。张衍由此推想了一下,自己若是在与齐云天关系最是僵持的时候,送一只猫去将玄水真宫的鱼吃个干净,只怕齐云天也不过是八风不动地派人将猫送还,至多再轻描淡写地附一句夸赞,好猫。

想到此处,张衍不得不承认,在料理感情这种事情上,自己其实并无多少可以拿来类比的参考。他入道多年,修行上无前人之法可以参照,大可入残玉中独自琢磨个十年百年;然而在这等事上一筹莫展,却没法拖着齐云天一并入得残玉推演。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心不在焉地等到礼毕。临走前张衍还是转头看了一眼,只见齐云天寻了孙真人正在有说有笑地谈论些什么,并未瞧他,便也就自顾自折返回渡真殿。

齐云天余光瞥见那个玄袍加身的人影走出大殿,随之垂了眼帘。自那日雨中一别,已是过去了两月又七日。

并非他刻意躲着张衍,只是一时间确实不知该如何相见。

他心知那个人必定带着满腹疑惑与茫然,或许还携着诸般揣测与猜想,又或许已是有了自己的一番定论……但他确实已分不开心神再去一一计较,那道雨中的惊雷砸醒了他,让他如鲠在喉,更有强敌环伺,让他大意不得。

孙真人并未留意到他眉宇间略微变动的神色,只继续方才的话题:“这我倒需得回去找找,那几坛子酒平素都是冲玄替我收着。”

“那边有劳孙师叔了。”齐云天诚恳谢过,打了个稽首。

孙真人挥了挥手,示意并不打紧,随口揶揄:“不算什么佳酿,不过是窖得久了些,烈性大。原以为你这些年持重了不少,没想到口味倒愈发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