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安静地注视着他,看着他重新拾捡起一个男人应有的情绪与担当,自始至终都不置一词,也不曾再迁就:“先带上周宣回玄水真宫去吧。”

关瀛岳连忙又是点头,还不待他再说些什么,齐云天已是走入一天雨幕,一袭青衣随之淡淡散去。

大雨随着男人的离去逐渐寥落,磅礴的水浪也潮退般隐去,露出嶙峋料峭的崖壁。一线天光破开浓云,在地上化出洒金般的痕迹。

他抖擞了一下精神,踉踉跄跄地来到不省人事的周宣身边,将他整个人架起――异变突起的时候,齐云天的北冥真水打破了光壁,也将他及时捞了出来。

关瀛岳架着他就要赶忙回转,踏上云头时却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片被灵机炸开的焦土。

焦土里空无一物,没有红颜,也没有枯骨。

“大师兄。”

高悬于虚空的那个身影在收回法身的一瞬间缓缓坠下,宽大的衣袍像是苍青色的烟云。张衍起身稳稳接住了他,将他紧抱入怀。

齐云天没有拒绝他的怀抱。他在坠落的中途便睡着了,眉宇间的疲倦难以遮掩。为了那场能下到玉霄地界内的大雨,他耗费了大量心神与法力,最后能将那一道剑意送出,已是到了极限。

张衍知道他的脾性――认定了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如果有人丢来了石头,那他就要回赠一柄剑。

他耐心而专注的抚过怀中这张熟睡的脸,动作极轻,连落在他唇边的吻都只是蜻蜓点水:“睡吧。”

四周的水域开始动摇,失去了齐云天的镇守,这里已不再是允许外人轻易涉足之地。

张衍抱起齐云天,脚下一踏,便回转至天枢殿的内殿。

天还迷蒙地亮着,轻纱帷幔悄然起伏。他招来柔软的被褥,将齐云天安置在榻上,自己则在榻前坐下,随手拿过一本道经翻看。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人的喜好还是和当年一样。这本道经他们当初便议论过许多次,自己偶尔有了兴致,也会同对方一起解上一段。

张衍信手翻了几页,转头看向榻上熟睡的那人。

――“你说的对,我确实是在愤怒,因为周雍他做了一件我绝不能容忍的事,而我不会等到来日再与他慢慢清算。”

――“他可以利用我的多疑去算计任何人,那是他的手段与本事,我若落入彀中,只能说明我技不如人。但是,他不该挑拨我猜疑于你。”

――“所以,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他阖上眼,支着额头,忽地不愿再想下去。还有一些,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久到岁月都蒙尘,唯有那些诛心惊疑还闪着刀光。

第485章

齐云天将醒未醒的时候,依稀听到有杯盏拿起又放下的动静,倦恹间勉强抬了抬眼皮,就看见张衍坐在不远处的茶席上将一杯茶偷偷倒入水方,转头继续重新煮水。青瓷茶盏里还残留着余热,蒸起一点白色的水汽。

他思考了片刻,并没有出声。就像张衍悄悄倒掉了那杯汤色过浓的茶一样,他也只悄悄地看着。

张衍从手边的茶盒里重新捻了几片茶叶――自齐云天的角度其实不大能很好地分辨出那到底是什么茶,一时间也就无从评价他的用量――他将茶叶搁在竹茶漏中,用玉勺舀了一瓢煮沸的水浇上去。澄清的茶水自缝隙间漏出,滤到杯中,呈一点竹青颜色。

齐云天记得这个法子自己也曾教过他,张衍倒也很受用,觉得此法来得利落。

张衍不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他只是很少将心思花在这种耽于享乐的事物上。他心中装着道,于是大事上从来都能拎得清轻重缓急,总能够做到稳而不乱。至于一些细枝末节,其实并不那么要紧。

齐云天看着他的侧脸,迷蒙的光线潺潺透过殿内的云窗,照出一片半明的颜色。

张衍难得对着那些茶具有些投入,滤好一杯茶后在手中晃了晃,低头尝过一口后又不觉皱眉,又准备倒掉。

“……”

齐云天终于还是撑起身――看了这半晌,倒也不再那么困顿――他拢了拢衣袍与披散的长发,来到张衍对面坐下,接过他手中的茶盏浅抿了一口。虽有些淡,倒也还算润口。

张衍没留意到他起身,直到手中的茶盏被接了过去,这才稍微回神。

“是今春的‘卧后清宵’?”齐云天尝过味道,大约清楚了几分。

“仿佛是叫这个名字。”张衍笑了笑,“丹鼎院那里讨的,拿来试试手。”

齐云天神容淡泊,将茶盒拉到自己一侧,舀来沸水洗过另一个茶盏,斟酌片刻后比着方才张衍的法子重新拣选了茶叶,浇水一滤,将一盏色泽正好的茶汤推到对方面前。

张衍端起来品了品香色,抿过一口,确实有别于方才的浓淡。

“这茶叶不易出香,需得滤得慢些。”齐云天依旧饮着自己面前那一杯,与他细致讲述,“若真要尝尽味道,可先置于炉中烘蒸一刻,再以水煮之。”他说过几句茶道,便转了话头,“我睡了多久?”

“这是第七日。”张衍端详了一眼他的气色,“你可再歇息些时候,左右眼下溟沧也无甚大事。”

齐云天垂眼按了按眉心:“已怠惰够久了,眼下除了玉霄的暗桩,正该顺藤摸瓜,将一些不干不净的一并料理了。”

提及玉霄之事,两人皆是一阵沉默,殿中一时间唯有水沸之声。

“那道剑意循着周雍的气机放出时,了却岭那厢似有异动,只是一时间无从观望。出了何事?”最后还是张衍率先开口。

“我先前曾与你说过,周雍敢让周佩代替自己在溟沧布局,必是动用了类似定契之术一般的法门,以防棋子反水。”齐云天沉默良久,才缓缓作答,“但那日套过周佩的话以后,却又仿佛没那么简单。”

齐云天所谓的“没那么简单”那基本可以等同于深不可测,张衍坐直了些:“如何这么说?”

“她言语间似在暗示她知道周雍的来历,而这个秘密也至关重要。到最后周雍都无法置之不理,不惜亲自夺舍了她,再行灭口之事。”齐云天端着茶盏露出几分沉思之色,“周雍此举,无疑已是被逼急了。”

张衍目光一冷:“他做了什么?”

齐云天支着额头:“他当是以定契之术夺了那周佩的性命……但那周佩死的着实有些古怪。寻常元婴修士崩散法身,虽也有一时浩荡威能,或可摧山撼岳,可似周佩那般,整个人便如一团气机爆开来,却是闻所未闻。若非我以北冥真水裹挟,削去了其大半威力,只怕了却岭那一片都将被炸得荡然无存。”

“那定契之术竟那么厉害?”张衍亦觉得蹊跷。齐云天自然不会夸大其词,之前他二人皆不曾亲自出手,也是考虑到对方不过一名元婴修士,无需这般直降身份。可如今听来,那周佩不仅与玉霄有所牵连,背后更有一重另外的隐秘,此番亦胜得侥幸,“周雍若擅长使气,是否有可能在她身上还施了旁的术式,以备不时之需?”

“确有这种可能。且听那周佩的口气,像是真的恨极了周雍。”齐云天阖上眼,仔细回忆起那个女人眉宇间的怨毒,“她不像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却格外渴望活着。她还说,搜魂之法对她不起作用……”

张衍偏头想了想:“莫不是得了什么倚仗?道法玄奇,或许有什么我们不曾知晓的秘术可破搜魂之法。”

齐云天不置可否,把玩着手中茶盏,中途目光略微一变,沉吟半晌后声音略低:“还有一种可能,只是未免匪夷所思了一些。”

张衍低头看了眼那青瓷杯盏,隐约领会到几分他的意思:“你是说……”

“你以为呢?”齐云天抬头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