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雍兄能这样聊以慰藉,以抒怀此番机关算尽功亏一篑的愤恨,自然再好不过。”齐云天反是一笑,“究竟是谁在害怕呢?恨不得把有些秘密藏到地底才好。”
周雍忽地安静了下来,与他无声对视,良久后才低低开口:“与玉霄为敌对溟沧没有任何好处,你是个聪明人,当懂得审时度势。”
“世间从无永远不变之时,也无不可变更之势。”齐云天轻描淡写地反驳了他的话语。
“看来我是说服不了你了?”周雍不再笑了,眼中情绪渐冷。
“口舌之争毫无意义。”齐云天平静道,“你我本就是凭手段说话的人。”
周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是啊,说了这么多,到最后,还不是要刀剑相向。来日方长,我还等着齐老弟的诸般神通。至于今次么……我虽是输你一筹,却也不想教你赢得太过得意。”
话语至此中断,那个素白的身影摇晃了一下便栽倒下去,像是断了线的偶人。
关瀛岳忽地发现自己又能动弹了,茫然间下意识伸手扶住面前那人。
齐云天忽然目光一沉:“瀛岳,出来!”
他指尖电光乍然斩落,北冥真水一拥而上,撞将秋云春梦伞的光壁撞得粉碎。
冰潭玉榻之上,四面雨落,千万星辰璀璨如河汉。锦衣华服的男子阖目盘膝而坐,一点光华在他面前如花盛放。
他蓦地睁眼,笑意凌厉,将那点光华一把捏碎。
四海相通之域内,无边水意陡然起了变化,如沸如羹。
“就是现在。”高处传来一声示意,水色顺着他的青衣漫开,虚空之中亮起一点不可描摹之迹,似有还无,是假还真。
盘踞此间的玄袍道人也在同时醒来,一道雪亮剑光随心而出,一跃而起,向着那处疾驰而去。
“走!”
关瀛岳上来不及反应,只觉得有谁重重推了自己一把,整个人跌入北冥真水的拥簇中。他在震耳欲聋的爆破声中愕然回头,刺眼的白光像是残酷而讽刺的烟火。庞大的灵机在刚才一瞬间炸开,就连秋云春梦伞那样的守御真器都难以幸免地支离破碎。
一片半残的栀子花瓣飘落到他的脚边,随即被水浪卷走,再无踪影。
周雍猝不及防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剑鸣,转头看去的那一瞬间,雪亮的剑光已经冲出雨幕,逼至面前。
世间只有一个人的剑意可以这样至精至纯,犀利无双。那个人若出剑,便连光阴都要为之黯然。
他睁大眼,唇角笑意凝定。似错愕到了极致,以至于忘了躲闪,只能认命般地任凭那道剑光透体而过,将他整个人钉在玉榻之上。
玉榻轰然粉碎,他躺倒在地,还维持着向雨中伸出手的姿势,怔怔地仿佛想抓住什么。
“哈……哈哈哈哈,好,好。”
周雍抬手搭在眼前,忽地低低笑了起来。他像是要擦去脸上的雨水,又像是哭了。
第484章
断崖在寸寸崩塌,整个了却岭都被震得摇摇欲坠。大雨再无任何拘束地肆意而落,与狂卷而过的北冥真水交相呼应,将仅存的立足之地包裹为孤岛。
关瀛岳出神地看着面前的水浪,半晌后挣扎着想要起身,腿上却哆嗦得厉害,整个人又要重新跌坐回去。
“站起来。”
面前传来的声音微凉,利落得毋庸置疑。
关瀛岳本能地想要遵从,却仍带了几分惊变之后的神魂未定,有些力不从心。
于是齐云天的声音再次响起,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站起来。”一字未改,却像是能从人的心头割过。
关瀛岳一震,只得紧紧咬住嘴唇,努力将腰身挺得笔直,强忍着打撑发软的腿。
然后他才终于有勇气抬头,对上那双平静得波澜不惊的眼睛。这个男人的目光总是这样不动声色,好像肩上压着山,他也一样能顶天立地。关瀛岳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有这样的感觉,他想,这真是厉害的一个人,也真是辛苦。
辛苦这种东西,从来不是知道了,就能懂得的。一定要那座山也压了过来,肩上重得要直不起腰,才能真真正正地明白,站着的不容易。
他忽然觉得自惭形秽,为自己的软弱羞愧得埋下头去。
头顶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恩师,我……”关瀛岳艰难地开口,可是腿上已没有更多的力气,挣扎了一下还是膝盖一软,就要倒下。
然后他被一股力道稳稳扶住,是齐云天稍稍俯身抱住了他。
“好了,都结束了。”
轻淡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并不温暖,却尚有余温。
关瀛岳只觉得眼中一酸,那一瞬间席卷而来的情绪击溃,一把抱紧面前的男人失声痛哭。真是累啊,这一路踽踽独行,原来终于也走到尽头了吗?
“恩师,我真的怕……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做,弟子怕极了……”他哽咽着嚎啕大哭,多少恐惧与孤独淹没了他,“您说要我忍,可我真的怕自己什么时候会忍不住……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怎么做又是错的……我要把自己也骗过去,可骗过去以后我真的还能找回我自己吗?”
他哭得声嘶力竭,所有的酸涩与辛苦都在这一刻涌上喉头,带着某种巨大的悲凉。
“我不怕当棋子,我只怕自己做不到,我怕自己会让您失望……恩师,我……”关瀛岳抽噎了一下,像是个迷了路的孩子,“我真的怕。”
齐云天沉默地抱着自己的弟子,听着他哭得声音沙哑,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师在这里,已经没事了。”
关瀛岳胸膛剧烈起伏着,努力想要克制自己的失态,却徒劳无功:“恩师,我做的真的是对的吗?我不知道,我根本不敢去想……我怕漏了破绽,我怕被看出来,可我……”
“你做得很好。”齐云天抚着他的后脑,“不愧是我的弟子。”
关瀛岳努力咬着唇,直起身,泪流满面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有些事情过分执着于对错并没有意义,一人之对错,岂可比万人之生死,山门之兴衰?”齐云天依旧心平气和,“你眼下未必懂得,来日方长,自有了悟的时候。”
“是。”关瀛岳用力点头,终于清醒了一些,忙不迭地抹去脸上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