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瀛岳挠了挠头,只得苦笑。
“那日我便想问了,你是齐真人门下弟子,身居溟沧十大弟子之位,究竟是何人胆敢这般伤你?”周佩稍稍皱了下眉头。
“我……”关瀛岳抿了抿唇,有些垂头丧气,“是我一时言语不慎,惹恼了恩师,被罚也是应该的。”
周佩露出些许吃惊的神色:“听说齐真人素来待下宽和,怎会如此?”
关瀛岳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连忙住口,涨红了脸,连连摇头。
周佩旋即恍然地笑了,开口时仍是柔和的语气:“是我的不是,问得多了,师弟莫要介意才是。只是许多事情,一味压在心中郁结难解,只会徒惹烦恼,师弟还需自己多加排解,方可守得道心通明。”
关瀛岳急急道:“非是我有意隐瞒师姐,只是……”他嗫嚅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周宣师兄与我说,此事不可外扬。”
“那便不要说,你如今的身体可禁不住再受罚。”周佩倒真的不再多问,只轻声告诫,“快回去吧。”
关瀛岳一时间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于是又向着她打了个稽首,反复道谢后,这才恋恋不舍地驾云而去。
素衣白裳的女人目送着身影渐渐隐没于天边,唇角浮起恬静幽深的笑意。
第446章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个梦。
张衍已不大记得自己是从何时起有了频频入梦的习惯,但他行进在梦境中,却并不觉得惊忧与烦恼,只依稀感觉自己是在走过一段白雾似的光阴。那种孤寒并不是他的,却又让他感同身受。
他不需要疑虑,也不需要警惕,只需要凭着本心继续往前。无有来意,亦不知归处。
渐渐地,雾似长夜将尽般散去,眼前的景象一点点明晰起来,有了颜色与轮廓――他走在一座略显荒芜的宅邸中,那些腐朽的雕梁画栋诉说着曾经的气派华美。他想不起来自己是否真的到过这样一处地方,不过没关系,他对这里的感觉并不陌生,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岁月留在身体里的熟悉。
这是一座辽阔的府宅,应该是属于某个一度兴旺的家族,那些飞檐与阑干依稀可辨是前朝的式样。是了,他是来这里找一个人的,那个人在等他。
他走过积灰已久的台阶,走过假山枯漏的池塘,最后在庭院里见到了那个模样稚嫩的男孩。男孩握着一卷旧书,轻声背诵着上面晦涩的句子,树荫间细碎的阳光落在他斯文的眉眼间,眼睫历历可数。
张衍站在荒芜的枯草间看了他许久――四面俱是枯败,唯有那个男孩四面还残留着鲜活的痕迹,老树葱翠,光影斑驳。他一步一步向着男孩走去,于是一瞬间像是有某种看不见的生命力灌注进了这片死寂的空间,让整座老宅都从颓败中苏醒,重新明媚。
他带着光亮与色彩来到男孩面前,彼此的世界衔接得严丝合缝,仿佛他们就该在这样一座富丽堂皇过的府宅相遇。
男孩抬起头,依稀可见长大后的端庄――张衍与这个男孩素昧平生,但他就是莫名地知晓――男孩望着他,随即大方地行礼一拜:“拜见仙师。”
张衍低头看着他:“你认识我?”
“父亲说,有仙师来府上作客,想必便是您了。”男孩规规矩矩地答道。
张衍注视着他的眼睛,点点头:“你很有仙骨,可要随我入道?想必将来自有不俗的造化。”
男孩的目光颤动了一下,毕竟还只是个孩子,眼中藏不住太多的东西。他显然受到了惊吓,但良好的涵养与本能的内敛让他压抑了退后的冲动。
“随我走吧。”张衍向他伸出手去,耐心地等待他接纳,“你应该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男孩抿着唇不置一词,可也并没有逃走。他像是在看着张衍,又像是看着他背后照过来的光。
“不用害怕,这一路我会陪着你的。”张衍继续开口。
“……不。”
男孩看着那只在面前摊开的手,忽然吐露出一个简单的字眼,随之退后了一步。
张衍一愣。
男孩摇了摇头,这一刻他终于有那么几分像个小孩子了:“你会不要我的。”
他的眼神并非害怕,也不是嫌恶,而是能拦住人脚步的悲伤,那悲伤似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他们就此隔绝。不,那何止是墙,那根本是山,是连绵巍峨的群山相连,横亘天地,不可平,不可移,如何望也望不到尽头。
张衍固执地上前一步,想要拉住男孩的手。他忽地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一场相遇,也不是一场重逢,他们已经陪伴了彼此很多年,在生命里留下过分明而真实的痕迹。
然后大火自他脚下烧开,血一般的蔓延,男孩在他的手指触碰到以前如飞灰般湮灭。
张衍自梦中惊醒,下意识按向身旁,却摸了个空。
他随手拭去额上的冷汗,自榻上坐起身,法榻上一如既往不过他一人而已。他艰难地回忆着刚才的梦境,却寻不到丝毫痕迹,唯有巨大的落空感包围了他,提醒着他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失去。
殿内的珠灯早被灭去,唯有月光透过薄纱水一般漫了进来。
张衍看着那苍白的颜色,忽然生出想要见到齐云天的念头。想要见到那个人,想要确定那个人的安好。
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旅途,身体疲倦得有些飘忽,站定的那一瞬间,几乎生不出什么实感。然后视野里的混沌开始起了变化,色彩不再单调,他看见了熟悉的长廊与厅堂,看见了自己生活的居所,转头看向一旁的池塘,明净的水面上照出一张男孩的脸,那也确实就是自己。
齐云天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上还有一卷夫子布置下来的古书。他记得这是需得通篇背下的。
他有些茫然地往前走着,府宅里空无一人,这仿佛是很罕见的,不过也并不值得害怕。只是走过一条回廊时,他偶然回头,才发现身后的一切都已尽数凋零,独留自己伫立在亭台楼阁与断壁残垣的交界。
可心中居然依旧没有惶恐,只是怅然若失,但也不需要想得太多。
然后思绪就通透了起来,齐云天遵循着习惯来到庭院间的一棵树下,展开书卷,仔细阅览上面的一字一句。这是他必修的功课,不能怠惰,也不能大意。他的一切早已被家族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只需要循规蹈矩。
他的心中满是安定与从容,这种波澜不兴的平静让人意外地感觉到安全。
看罢开篇,齐云天便合了书卷,轻声背诵出上面那些佶屈聱牙的字句。他并不知道诵读这样的文章有什么意义,不过这些仿佛也不是自己需要思考的东西。
父亲说过,他是这一辈中的独子,必要无可挑剔,光耀门楣,才算对得起家族。
只是背着背着,这片平静忽然被打破了,仿佛有人投了颗石子入水,然后涟漪荡漾。
他抬起头,看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男人。男人很高,他需得仰头才能看到那张过分英俊的脸,那身漆黑的衣袍莫名地让他印象深刻。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见过这个人,可是这个人来到自己面前的感觉是那么自然,就该存在于他的生命里那样。
这个人,是谁呢?
啊,是了,父亲好像教人来说过,有仙师到家中来,想要收他入道。就是这个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