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将殿中帘幔刮出些许伶仃声响,周崇举迟疑而低沉的话语徐徐响起:“周雍的出生其实在周氏的族谱上记载得分明,生辰八字,父母世系无有不详。玉霄派对于宗族血脉极是看中,断无造假的可能。”
“那又如何说他出生存疑?”张衍忽地想起齐云天曾说无从推演此人根脚之事。
“当年,周族中曾闹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有人指认周雍的父母生前并无子嗣,周雍实则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必是受了何人指使混进玉霄的奸细。人证物证颇是齐备,咄咄逼人。我那时随师长一并在场,算是亲眼见证了此事。”周崇举支着额头,露出回忆的神情,“我记得的,当时那人说得言之凿凿――周雍之母因有血虚之症,哪怕入道也不可能有孕,所以周雍断不可能是那对贤伉俪的子嗣。然而周雍,说来好笑,当年同为五岁孩童,那周雍竟是格外沉得住气,只道自己小小年纪,也不知这许多事情,但若真是疑心他血统不正,不如请出族谱一观便是。结果族谱一开,上面一字字都记载得清清楚楚,周雍确实那是周氏嫡脉。那人犹自不服,伤了周雍的手臂,将血抹上族谱,族谱亦是容纳了那血迹,以证同族。”
张衍把玩着面前的杯盏,沉默地听着这出闹剧,不置可否。
周崇举说着说着,神色愈发严肃:“此事之后,周雍此身也算分明,何况谁又会无缘无故为难一个孩子?再后来,他被灵崖接去教养,便更无人敢议论什么。但后来一次机缘巧合,我才偶然知道,当年指证周雍那人所言非虚,那周雍纵使真是周族血脉,也绝不可能是族谱上所录的出生,要说何人有那通天手腕篡改族谱……周氏一族中,怕也只有他灵崖上人周阳廷一人而已。”
张衍随之肃然,认真思考后得出结论:“如此说来,那周雍莫不是灵崖上人的私生子?”
“噗,咳,咳咳……”周崇举一口茶水全呛了出来。
“……”
记忆里那种溺水般的感觉又来了,整个人不容反抗地被拖拽向黑暗的深处。他能感觉到水的冰冷与游曳,也依稀能听见水声,但托着自己浮沉的真的是水吗?
身体在拒绝吸纳四面澄净充沛的灵机,或者说是那些灵机反客为主地拒绝了他,仿佛来到此间的自己,是某种穷凶极恶的污浊之物。这样的情形,与自己出来此地参悟洞天时别无二致。
只是这一次,一颗心宁静得近乎空茫,再无当初波澜起伏的七情杂念。
齐云天放任自己沉堕向深渊,身体里那股阴晦森冷的力量还在为非作歹,一双眼睛火辣辣地作痛,似要流出血来。
这些都没有关系。
这里的一切都仿佛介于“有”与“无”之间,渐渐地,连自己都产生出了某种不真切的错觉――仿佛自己也变作了这里无边无际的水,无所谓生存与死亡,只是与它们成为了同类。
齐云天放任自己飘散神识,在这样无光无声的世界里沉溺。
他隐隐约约生出一个念头,但是究竟该如何达成呢?他要如何才能让这些灵机重新回应自己,反哺入这具内里早已病入膏肓的身体?就像当初,接纳了沾染魔气的坐忘莲,身体本该就此崩溃,却也还是靠着灵穴内汹涌的灵机入得洞天那样。
这一次,该如何才能做到?
第445章
张衍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一个多么可笑的句子,面色沉着地端起茶盏,抿过一口。
周崇举终于顺过来了气,啼笑皆非地望着他:“你如何会这么想?”
“出身存疑,偏又小小年纪得了灵崖上人的庇护与信任,如此说来,也只能是血亲相关的缘故吧。”张衍微微抬眉。
“那好,就算真如你所说,那周雍是灵崖的子嗣,他又何必对其身份秘而不发?”周崇举叹了口气,“以灵崖在玉霄周氏内的地位,根本无需对这等事情百般遮掩。”
张衍仍不肯轻易放弃之前的猜测:“那倒未必,若是一夜风流留下的……”
“我有必要提醒你,灵崖那老家伙如今已是数千岁的高龄,哪里还有什么一夜风流的资本?”周崇举支着额头,艰难地与他据理力争。
张衍闻言一怔,随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周崇举反应了半晌才意识到他想到何处去了,连忙再灌了一口茶,长叹一声:“不是你想的那样。”
“愿闻其详。”张衍坐直了一些,显得自己仿佛是在与对方专注地探讨某种高深的道法。
“那灵崖入道数千载,早已拂去尘身,步入上境多年。似到了他那重境界,皮肉交合之欲早已淡薄,自然不会有什么乱性之举。且周阳廷此人生性骄傲,目下无尘,除却道法玄真,外事外物皆难入其眼中。与其说他对女人无有兴趣,倒不如说在他看来,那些道行浅薄之辈甚至不配他染指一二。你可知我意?”周崇举低声道。
张衍颔首:“那便更奇怪了。这灵崖上人若如师兄所言那般傲慢,又如何肯放权给一名来历蹊跷的后辈?”
“所以我说,周雍此人,必不简单。”周崇举摩挲着茶盏边沿,目光沉肃,“你千万要小心。”
“我心中有数。”张衍注视着杯中茶汤,眉头微皱。
一连说了那许多玉霄旧事,周崇举到底还是不作声地吐纳了一口气,旋即想起一事,关切道:“对了,你上次与我说你那眼睛的事……如今怎样?可好些了?”
张衍这才记起自己在周崇举眼中还是个病患,当下只能将之前说的话圆回来:“许是服了师兄给的药,那症状近来倒未曾再有了,劳师兄费神了。”
“这有什么费神的,你如今是溟沧渡真殿主,可出不得差错。”周崇举拍了拍他的肩膀,自榻上起身,“好了,关于周雍之事,我知道的已尽数告知与你。丹鼎院那厢还炼着一炉丹在,需得我回去把持着火候。”
“师兄稍待。”张衍亦是起身,自袖中取出一物,“有件东西恐怕要请师兄处置才最是妥当。我本说待得料理完事务,便将此物送到丹鼎院去,眼下倒正好交付了。”
周崇举随意地回过头,见得他手中那枚紫金钗,目光忽地一顿:“这不是……”
“许多事情,我等外人不便置喙。但师兄与琳琅洞天毕竟有过鸳盟,此物便交予师兄了。”张衍将那枚紫金钗推到周崇举面前,淡淡道。
“那个人,我只隐约听说他被逐出了琳琅洞天,他现在如何了?”周崇举接过紫金钗,看着那上面被摩挲得圆润光洁的边角,低声问道。
张衍微微摇了摇头。
“是么……”周崇举明白他未尽之言,拿着那枚紫金钗反复看了又看,最后还是推回给张衍,“这是阿玉的东西,我不能随便处置了。那人说到底也是她门下弟子,我并没有什么干涉的资格。此物由我拿去给她,彼此都尴尬,还是有劳你以渡真殿的名义教人跑上这一趟吧。”
张衍沉默片刻,终是将那紫金钗重新收拣入袖:“也好。”
早春时节的雨伴着竹林间的嫩苗有一种青翠的颜色,深吸一口气,肺腑里尽是清寒的气息,隐约间还有不知名的花香。
关瀛岳在山头的八角凉亭前来回踱步了几转,忽然间感觉到不远处有气机落定,连忙抬头望去。
一个素净清艳的身影婉婉而来,白裙白伞,便连簪在发间的花,亦是玉白。
“周,周佩师姐。”关瀛岳不由走近两步,打了个稽首,耳根有些发红。
女子莞尔一笑,落落大方地将伞撑过他的头顶:“是我来得迟了,教关师弟久等了。”
关瀛岳连忙拂去肩头雨水:“我也是才到,没,没等太久。”
“这便是上次我与你说的那御寒的丹药,方子是我自骊山派带来的,今早才开炉得了这一瓶。”女子将另一只手上的玉瓶递到他面前,温声开口,“前日里见你时便觉你似被罡风寒气伤了身体,此物或可助你调理一二。”
关瀛岳耳朵红得更加厉害,接过后不知该如何开口:“多,多谢师姐。我与师姐不过一面之缘,实在……我是说……”
周佩轻轻笑了:“那日我也是恰巧路过罢了。”说着,她有些忧虑地看了眼面前的青年,“你看着气色仍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