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瀛岳眉尖动了动,仿佛有些委屈,最后小声辩解了一句:“我觉得渡真殿主不是那样的人,恩师疑心得有些过了。”

周宣捂了他的嘴,赶紧四下看了看,确定周遭无人,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只当方才那被人盯梢的感觉是自己多心了:“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若是被旁人听了拿去做了什么文章,免不了有好事之徒会议论,说是恩师容不得人。”

关瀛岳有些不安地看了周宣一眼:“不是的,师兄,我好像听见了一些不该听见的事情。”

周宣觉得左眼皮一直在跳个不停:“什么?”

“我去拜见恩师时,听到恩师与渡真殿主仿佛起了争执,恩师说渡真殿主以下犯上,渡真殿主回嘴说恩师是刚愎自用……”

“……”周宣吓得一哆嗦,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嘴问那一句,随即郑重地叮嘱他,“记住,你什么都没听到,昨夜只是你一时言语不当,冒犯了恩师,这才受了些小小的责罚。这件事你从没有告诉我,你也绝不能告诉任何人,记住了吗?”

他说得尤为严厉,关瀛岳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连连点头。

“要保证。”周宣还是有些不放心他这个太过温和的性子。

“我保证。”关瀛岳老老实实竖起手指。

周宣又叹了口气,在他肩头拍了拍,还要说些什么,却有几道符诏径直飞来,打断了他的话。关瀛岳认得那些都是九院执事传来的消息,当下也就勉强站直了一些,主动道:“师兄,我一个人回玄水真宫去便可以了,你事务繁忙,便先去吧。”

周宣存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架不住又是几道符诏前来催促,只得关照了关瀛岳几句后匆匆往功德院去了。

关瀛岳按了按疼得厉害的膝盖,只觉得要这么坚持到玄水真宫委实有些艰难,当下便降了云头,在就近的一座灵峰山头落下。谁知刚一落地,脚下便有些不稳,整个人直接坐在了地上。

“唔……”他有些站不起身,索性就这么坐着,好积攒些力气。然而天公不作美,不多时头顶便是阴云密布,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关瀛岳仰起头,沉默地望着那片铅灰色的云层,任凭大雨转眼便将自己淋了个通透。

――“你可知,何为‘忍’?”

――“弟子愚钝,刃在心上,犹能不言不动,大约便可称为‘忍’。”

――“算是,却还不够。不言,不动,不过静心守性即可。为师要你明白的‘忍’,不是结果,而是手段。所有忍耐,都是为了最后的一击即中而韬光养晦,这一路上,哪怕再如何不堪重负,再如何有苦难言,你都要一一领受。如何,怕吗?”

“弟子……”关瀛岳有些出神地仰着头,仿佛那些平淡却又威严的语句依旧如同千钧般压下。

“咦,你不是齐真人门下那位……”

雨忽地停了,视野里出现了半边洁白的伞面。关瀛岳一愣,回过头去。

无边无际的水瀑前,上极殿偏殿的主人沉默地伫立在飘渺的云桥上,眸色昏暗,透着虚无,暗显云龙纹的衣袍起落不定。此间禁制早已变化过不知几轮,转眼间七日已过,再有片刻,便是水阴之时。

张衍站在他身后,与他一同沉默地面对这片浩瀚的水势。

“我来过这里一次。”良久的彼此无言后,他终于开口。

齐云天并无多少意外的神色,仍是面向这片瀑布,聆听着轰然的水声:“渡真殿主得掌门赏识已久,能入灵穴一观,乃是情理之中。”

张衍平静地纠正了他:“是孟真人带我来的。”

齐云天伸向水瀑的手微微一顿。

“那时听说你入灵穴闭关,我总觉得放心不下,于是请孟真人让我与你见上一面。”张衍注视着他的背影,“孟真人与我说,灵穴已闭,不可再启,至多只能令我到此处。我想进去找你,但却越不过祖师禁制。”

齐云天安静地听着这样一段不长也不短的句子,半晌后兀地笑了笑:“是吗?原来那个时候真的是你啊。”

四周水声嘈杂,张衍没能听清他那句轻声的呢喃:“什么?”

“渡真殿主,往事已不可追。”齐云天没有回头,只以和缓的口吻耐心提醒,“你或许还是从前的你,可齐云天,毕竟已非当年的齐云天。你在我身上不断所想要寻觅到过去,只是徒然。”

“这样的把戏没有意思,大师兄,你骗不了我。”张衍纹丝不动。

齐云天摇了摇头,放弃了这场无用的争辩,掐着时刻便要步入那道水瀑时,身后却传来了张衍未尽的话语。

“那个时候,叫出我名字的时候,你哭了。”张衍字句分明地开口,“大师兄,若你当真不曾动心……”

“时辰到了,渡真殿主,请回吧。”

齐云天截断了他的话语,毫不犹豫地踏入那道苍茫飞瀑。水帘乍分又合,转瞬间灵机往复,新的禁制随之启动。张衍伫立在云桥之上,望着那一抹苍青消失的地方,半晌后忽地一笑。

“大师兄,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躲着我。”

第444章

午后的渡真殿被这个时令少有的暖阳照出一片澄澈清绝的颜色,鼎炉里焚着某种气味恬淡的熏香,寥寥青烟幽幽地浮兀出来,最后飘忽不见。那些华美繁复的帐帘在殿中垂落出萧疏的影子,像是几笔写意的山水。

张衍回到素日里养气修持的玉台上坐下,随手翻了翻面前几本文书后,当先提笔写下书信一封,发往丹鼎院去。了却了心头这桩事,他才稍微收拢了心思开始阅览那些积压已久的琐屑俗务。

只是他才看过一份卷宗,殿外便传来景游的通禀,言是丹鼎院周掌院来了。

张衍停下笔,稍有些意外,他原是想向周崇举问询两句玉霄派周雍之事,不曾想对方竟亲自过来了一趟。他搁下手头事务,起身唤来童子奉茶,自己外出相迎。

周崇举难得一脸冷肃之色,见了他后当先叹了口气。张衍引他入殿,在窗前的法榻上坐下:“师兄如何亲自过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听你问起那周雍,我觉得还是过来与你亲自说道最为妥当。”周崇举接过他推到自己面前的茶,却并没有饮下的心思,“该是我要问你才对,如何会突然关注起此人?”

张衍依稀听出几分门道:“这周雍在同辈之中也算小有名气,但听师兄言下之意,此人倒像是轻易说不得?”

“你想听我说的,必也不是那些人尽皆知的事情。”周崇举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

“不错。”张衍坦然点头,“其间秘辛,还请师兄告知。”

周崇举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以杯盖刮去茶沫,良久后才低声开口:“周雍此人,虽与我同岁,但真要在族中论起来,却是矮了一辈。他少时便得灵崖那老匹夫赏识,被接到上参殿教养,后来又掌管了玄冥宫,要真论他在玉霄之中地位,便和如今上极殿偏殿那一位一般,说不定还犹有胜之。”

张衍不觉凝神:“此话怎讲?”

“灵崖,呵,灵崖这个家伙,老奸巨猾,御下极严,于门中洞天真人,都素来喜欢多留一个心思,却对那周雍是显而易见的倚重,仿佛有些事情必要交给他去做才肯放心似的。”周崇举微微一哂,“而那周雍,倒也算是天资聪慧,少年有为,与他同辈的小孩子论资质根骨,都没有能与之比拟的,有的无缘仙途,有的中道夭折。我曾与此人有过几面之缘,那周雍,虽看起来是个酒囊饭袋的模样,却又始终教人琢磨不透。但最让我对此人存疑的,是他的出生。”

张衍听他说起与齐云天相差无几的话,更觉事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