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阳光不知是何时照落过来的,四面八方都因为这个人而变得明亮。那袭黑衣上流淌着气派而华美的纹样,齐云天未曾见过,却又不感到陌生。好像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远行归来,自己只需要安静地等待。真是奇怪。
“拜见仙师。”他还是循着礼数,端端正正地一拜。
这一拜让他恍惚间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即将重蹈覆辙地犯下什么错误。
男人安静地与他对视,反问:“你认识我?”
齐云天望进男人漆黑深沉的眼睛,却望不见自己的面孔,这让他有些局促不安:“父亲说,有仙师来府上作客,想必便是您了。”
男人坦然作答,眉宇间带着细腻的温存:“你很有仙骨,可要随我入道?想必将来自有不俗的造化。”
那个瞬间,一种盛大的悲恸迎了上来,头疼得似要裂开。齐云天很想退后一步,一种本能劝说着他逃离这一刻的灾劫,可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退缩?于是他就这么固执地维持平静,一动不动地与面前的男人对视,四周安静到静止,他与男人一如古老画册中的一页压花。
“随我走吧。你应该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男人再次开口,伸出手,俨然是邀请的姿态和熟稔的口吻。
男人的手上掌纹深邃,仿佛握住了,就会被缠上。
疼痛还在作祟,有千千万万的声音在耳边此起彼伏,它们像风雨,像雷鸣,像崩溃前歇斯底里的咆哮。齐云天什么也听不清,却依稀能分辨出,那是一种警告。可是面前这个人并不让他感到排斥,相反,他隐隐觉得亲近。不知为什么,他甚至能想象到男人掌心的轮廓与温度。
一定要交握过,相扣过,才能这样熟识。
可是真的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自己的生命里吗?如果有,那必定是无法忘怀的存在,为什么自己却连男人的名字都无法呼唤?
只要握住那只手,一切就能有了答案,是这样吧。
男人的目光很专注,悠远而漫长,话语像是承诺:“不用害怕,这一路我会陪着你的。”
齐云天忽然觉得心中安定了下来,那些搅扰思绪的疼痛也随之褪去。他隐隐地有种欢喜,连带着阳光也有了温度。他想起来了,这个男人是来带他离开这里的。离开这样一片压抑的宅邸,离开这座孤独的囚笼。
这很好。
那么荒谬,又那么顺理成章。
可是他从男人的眼睛里怎么也看不到自己,他们明明隔得那样近,为什么眼中却映不出彼此的影?心脏用力搏动了一下,炸开满腔空茫与惶然,像是被一剑刺穿,溅出哀艳的血。
“……不。”他听见自己拼尽全力吐露出了拒绝的字眼,退后一步。
男人的表情有些错愕,仿佛没有料到他会拒绝。
寒冷与悲伤如雾一般氤氲开来,是真的很难过,说不清,道不明,但确确实实有什么东西至此失去了,或者说,其实从未拥有过。齐云天摇了摇头,像是在拆穿一个蹩脚的谎言:“你会不要我的。”
是的,他们根本不可能抓住彼此,他们甚至不该存在于同一片时空。除却错失,还是错失。
于是四面八方就此崩塌粉化,绝尽一切生机,大火烧开血色。吉光片羽间,他最后所能得见的光景,是男人想要抓住他的手。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这个人到底是谁了!这个人真的曾经带他离开过孤独的萧索,他们拥抱彼此,如同拥抱命运。
――满树的红笺翩然欲飞,海上的明月照亮天地,多少次回头望见的那个人,从来都是你。
可是已经太晚。
齐云天被看不见的力量拖拽着,堕入无有尽头的深渊。身体如被火焚,提醒着他,若不能至此涅??,就只能燃作灰烬。
“道心蒙尘,也妄图贪求灵机?”
一声道音在耳边乍起,惊得整个人陡然醒来。齐云天睁开眼,视野依旧昏黑混沌,然而他却分明“看”到了一道飞流直下的水瀑,涛声轰然,白练横空,却不知从何处来,又要落往何处去。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这是你,第二次来到我的面前。”那个声音不急不缓,徐徐而来。
谁?
“回去吧,你之来意我已明晰。你身载魔气,以至气机浑浊滞涩,累及道根,一切皆是你强求因果之过,谁也救不得你。”飘渺的声音自瀑布中沉沉响起,不带丝毫情绪,“天意在上,命理昭昭,你强留因缘之时,就该料想到今日下场。”
齐云天望向那瀑布,只觉有一股浩然伟力压来,让人心生敬畏。那瀑布之水,依稀可辨几分北冥真水的痕迹,却又是全然凌驾于其上的傲岸。
他此生从未得见过这样浩瀚磅礴的力量,哪怕是他的老师孟至德,甚至于他的师祖秦墨白,都远无法比拟眼前这道瀑布的恢宏。有某种模棱两可的意念在识海里盘桓,忽远忽近,虚实不定,似要彻底窥探他的心。
他隐隐猜到了那声音的主人是谁。
“你有四海真水之相,又得最好的传承,可惜却铸下大错,自毁前途。”那声音没有起伏与波澜地指责于他。
齐云天平静地立于这片虚无中,最初的愕然已化作唇角一贯镇定的微笑,心念一动间,人便随之落在实处。他从容地敛衽跪下,俯身一拜:“祖师在上,请恕弟子无礼,弟子不知自己何错之有。”
“你魔气侵体,不过百年之内便将入心,千载道途一夕断绝,如何对得起溟沧师门?”瀑布之间的声音冗长而缓慢,“我为祖师遗影,留于此间看护灵穴精粹,又岂会让灵机浪费于执迷不悟之辈身上?你能于灵穴中得成洞天,乃是在斩却心魔的一念间窥得上境机缘,引来灵机灌注,此法可一不可二,如今的你,并无资格再索取此间至纯至臻的灵机。这般咎由自取,你,仍不悔吗?”
第448章
“悔?”
齐云天听到这个字眼后轻轻笑出了声,他跪在飞瀑前虚实不定的浮台上,腰身挺直,注视着那道潺潺漕?y的水势:“弟子此生,从不言悔。”
“执迷不悟。”那声音平静而漠然地训斥,“你视心中的执念重于溟沧,又如何担得起祖师所遗的万载道统?此间伟力,你不配取之。”
齐云天依旧平静,面对那阻拦自己汲取灵机的源头,始终淡泊而从容:“弟子此番斗胆冒犯,正是为了溟沧道统而来。三重大劫当前,内忧未平,外患又起,弟子代管山门,不容有失。还请祖师成全。”
水瀑??涌而凛然,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你修北冥真水,又曾在祖师点化的灵穴间悟道洞天,若一心要取此间伟力并非不可。”
话语间,一道玄水直瀑布中流淌而出,在青衣修士面前盘绕成一片静谧水泊,水面光洁如镜,其间似纳万物玄奇,大千变化:“你气机不净,魔气缠身,归根结底,乃是一心悖逆天意,探求不可能之物所致。你若能洗去这份执着,重正道心,我便可相信你是为山门大计而来。”
齐云天望向那水面――失明后的双眼只勉强能在此间分辨出一点灵力的波澜――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浑浊,不起波澜,却包含着某种古奥森严的力量。
“重正道心,是何意?”长久地沉默后,他终是低声开口。
“你与那魔气主人并无缘分,以此维系,纵使心神相连,亦不过饮鸩止渴。”威严的声音回答了他,“你若真有足够的决心,便该知道,何为当断则断。这是为了溟沧,也是为了你自己的道途与性命。”
齐云天仍是端正地跪着,不曾有丝毫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