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张衍是当真觉得可笑:“你觉得我同玉霄派……”
齐云天轻描淡写地一笑:“听闻渡真殿主入道前便与周氏之女缔结鸳盟,如此说来,倒也算是交情匪浅。”
张衍便是没想到齐云天会在此时翻出那些旧事,也不与他客气:“究竟是因为我与周氏曾有鸳盟,还是因为大师兄从一开始就疑根深重,先入为主便觉得此事是我所为?”
“疑根深重?”齐云天淡淡反问,“你当真以为,仅凭钟穆清几句片面之词能在我这里翻出什么风浪?渡真殿主,有些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回过身,将一物干脆利落地掷出。
张衍哂笑一声,一把接住,摊开手一看,竟是一颗黯淡了的明珠。
他认得出那是用来封存消息之物,只是其间禁制被破,故而灵机全失。这便是齐云天的疑心所在?好笑,当真好笑。他点入一指法力,便有光芒重新灌注入这枚明珠,明灭间,几行小字随之浮出:“人选已定,望君相助。大比功成,自当践约。”
“这是何意?”张衍冷笑,只觉得荒谬。
“渡真殿主,事已至此,何必巧言令色?”齐云天微微扬眉,流露出的讽刺之意不多不少,“你与玉霄合谋,所谋甚深,往来传讯之人在三泊之地被擒住,此物便是自他身上搜得。你口口声声说拔擢后辈弟子一争大比乃是谣言,又岂不闻无风不起浪?而后,我有意以大比之事试探于你,你知我疑心,只得收手,将借闭关为由将大比之期错过。”他自始至终都是平静无澜的姿态,口吻里依稀掺了些恹恹的疲倦,“还有霍师弟之事,韩素衣的心思素来藏得极深,我居于十大弟子三百余载方窥得一点端倪,此事毕竟牵扯到女子声誉,我也不过在昔年透露给你一人而已。”
张衍一连听他说了这许多,有一瞬间的恼火且愕然,听到最后时眉头紧皱:“你想说是我设计了韩素衣?她与我从无仇怨,更无利益瓜葛,我何必行此不堪之事?”
“我说过,韩素衣之事是冲着霍轩去的。”齐云天缓缓道,“霍轩乃是而今溟沧中最有望成就洞天之辈,想来玉霄派也不愿眼见溟沧继续坐大,是这样吧。”
张衍望入那双无光的眼睛,若非这个人不能视物,此刻的目光必然锋利得可以割喉见血。他张了张口,却留意到什么,忽地收声。
“如何,渡真殿主可是哑口无言了?”齐云天对于他的沉默含笑以对,却俨然是凛然的对峙。
“大师兄,你何时竟这般自作聪明?”张衍呵地笑出声来,眼中却殊无笑意,扬高了声调,声音冷涩,“你当年为十大弟子首座时,尚知一句用人不疑,如今倒是……不如从前远甚。”
“好一个用人不疑,可渡真殿主莫忘了后面还有四字,”齐云天寸步不让地反唇相讥,“疑人不用。”
张衍转头看了眼外间,旋即将话利落地挡了回去:“大师兄好魄力,但用与不用,眼下只怕还不由你来做主。”
关瀛岳甫一来到殿外,便隐约听得天枢殿内传来争执之声,心里猛地一咯噔。
他默默退后了两步,然而殿内两人的争执却愈发有几分激烈,那些话语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他的耳朵。
“眼下由我代掌门看顾溟沧,渡真殿主此言,可是要我治你一个以下犯上之罪?”齐云天的声音透着不怒自威的锋利,字字分明。关瀛岳在殿外听得他道出争吵之人的称谓,不觉一愣。
随即开口那人果然也是他熟悉的声音,只是又冷得陌生:“齐副殿主如此刚愎自用,难道也是掌门的意思吗?”
“……”关瀛岳忽然后悔自己为何要多生了这一双耳朵。
他刚准备抱着解出来的那几卷道经小心翼翼地离去――齐云天近来对他的功课极是严苛,手头这几卷本是昨日才布置的,方才便已发了符书要他将解好了的蚀文呈来――关瀛岳听着殿中来往的尖锐言辞,越发有些惶恐,谁知步下台阶时一步踏得重了,当即唤来殿中一声呵斥:“何人在外?”
关瀛岳只得硬着头皮禀告:“启禀恩师,您先前布置的道经弟子已是解好了,还,还请恩师一览。”
殿内随即无声,片刻后,关瀛岳自觉一股深邃玄气自殿中凛然而出,带着锋锐的气势远去。
“拜见渡……”
他瞧了眼那一瞬间便去到天边的背影,暗自咽了口唾沫,正要入殿,便闻得齐云天不留情面的一句:“跪下。”
关瀛岳老老实实地在殿外跪下。天枢殿外常年罡风凛冽,砖石更是冷硬如冰,哪怕是于元婴真人亦有几分难熬,何况是他这等化丹三重境的修为。但他终究只是顺服地将手中几卷解好的道经双手呈上:“请恩师一观。”
殿中一道气机旋即卷走了他手中之物,却半晌未曾有任何品评。
关瀛岳被罡风吹得打了个哆嗦,最后还是壮着胆子主动开口:“恩师,弟子方才看见渡真殿主……”
“怎么?你也要为他说话吗?”齐云天一声冷笑打断了他的话语。
“弟子不敢,弟子只是……”
“你倒是对他恭敬得很,”齐云天声音不大,却每一个字都压得他不敢抬头,“那便跪在外面好生想想,你究竟是谁门下弟子。”
天枢殿内,齐云天将那一摞字迹密密麻麻的道经搁在案上,抬手掩唇,低低咳嗽了几声。不动如山了太多年,他已许久不曾如此疾言厉色过。
一盏温热的茶水递到他手中,本该已经离去的张衍此刻就坐在他对面,随手翻了翻那些解录,仿佛还在回味对方方才行云流水娴熟老练的言辞:“你是怎么做到把狠话放得那么熟练的?”
齐云天默不作声地抿了口茶。
第439章
张衍在案上那支瑞兽灯盏里置了一枚明珠,抬头时见齐云天仍是那副不置一词地样子默默饮茶,倒也没有不耐,索性拿起一旁的朱笔替他批起关瀛岳解的道经。如此又过了半晌,张衍见这个人还是端茶静坐,只得从他手中将那凉透了的茶盏没收。
齐云天手上一空,一时间失了粉饰从容的倚仗,便只能将手放下。
他习惯坐得端正,脸上始终没有更多表情,平静之后情绪藏得滴水不露:“渡真殿主说笑了。要论应对娴熟,渡真殿主才是收放自如。”
张衍执笔瞧着他,倒不客气:“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齐云天转头望了一眼殿外方向,淡声道,“渡真殿主如今声名赫赫,何人不赞?”
“若是你的话,自然与旁人不同。”张衍笑了笑,低头在道经上批了一笔。
“何处错了?”齐云天闻得动静,随口问了一句。
张衍将那页云笺推到他面前:“这卷《华明经注》后几章最是晦涩,转承之处错了倒是在所难免。那孩子是你门下唯一的亲传,你倒也舍得这么罚他?”
“千锤百炼,方能成钢。”齐云天伸手摸索着云笺上的笔迹,寻觅他方才批红的那处,“我本算着给他半月推演,不过一日,能粗解成这样已是难得。”
张衍牵了他的手指到那处批红:“我只知道你方才演出来的那副架势倒是将他吓得不轻。”
“渡真殿主当真以为只是逢场作戏吗?”齐云天触到那错处的字迹,借着指尖一点触感仔细辨认。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张衍随手又拿过另一页开始审度,“你若不是早就心存那些疑忌,又如何能一桩桩一件件说得那样行云流水?这一段他解得不错。”
齐云天点了点桌案,示意他搁在一旁:“渡真殿主当知,三人成虎。”
张衍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不管成龙成虎,一切只取决于你信或不信。”
齐云天拿捏着云笺的手微微一顿,旋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摸索上面的内容,仿佛极是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