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我怨我自己,到头来竟一样伤了她的心。”钟穆清轻声答道,“我的恩师,其实是一个很好懂的人,她喜欢什么,厌憎什么,从来不曾掩饰过。她或许在许多事情上与你多有过节,但也有很多事,她不屑为之。你与大师兄之事,她很早以前便看出了端倪,但却从未想过要将此事公之于众,兴风作浪。”

张衍明白他的意思:“秦真人乃是门中洞天,也是我恩师周崇举之妻,她只要从此安分守己,无人会以旧事刁难。”

钟穆清第一次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艰难地站起身来,向着他郑重拜倒:“得渡真殿主此言,我此去便也安心了。”

第437章

张衍微微点头,他知道钟穆清要与他说的故事至此便已尽了,至于那些私心,成全了倒也无妨。他站起身来,并不受那一礼,缓步走下高台。然而走出几步后,一个雪亮得近乎锋利的念头在脑海中猛然割过,他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头,转头看着那个略显佝偻的身影:“你之前说,世家曾联名保举过我接替渡真殿主之位?”

钟穆清被问得有些茫然,直起身来:“那时沈真人自浮游天宫议事后曾来与恩师说过此事,我侍奉在旁,这才知晓一二。”

“你可知此事是何人牵头?”张衍嗓音微冷。

钟穆清是真的有几分意外,但还是如实答道:“听说是霍师兄出面游说,与世家几位真人一并议了,最后才由韩真人在殿上提出来的。你得成洞天前便已是渡真殿左殿主,提为主位本也是理所应当之事。先前世家与你多有龃龉,会有此议,大约也是想卖你一个情面,日后好相与些。”

张衍闻得霍轩之名,目光一瞬,面色不变:“如此说来,倒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不敢当渡真殿主请教二字,我自当知无不言。”钟穆清虽不知张衍如何会突然着紧这等小事,但他毕竟也颇有心思手段,知道背后必定干系重大。

“琳琅洞天除却你与沈真人外,素日里来往勤快的,还有何人?”张衍低声问道。

钟穆清一愣,显然有几分迟疑之意。

张衍并不催促。如今钟穆清已是行将就木之身,唯一的牵挂也不过琳琅洞天,若想要得自己信守承诺,他必不敢隐瞒。

“非是我不愿回答,只是……”钟穆清半晌后终于眉头紧皱地开口,“恩师脾性渡真殿主当也知晓,自卓殿主飞升后,便也只肯与沈真人多说上一会儿话。至于教导弟子之事,平日里除却我,也就只有另外几个师妹能得见她一二。”

张衍再问:“具体是哪几人?”

钟穆清想了想,陆续说了几个名字。张衍一一记下,离去前本想再说些什么,但到底没有多言。

钟穆清倒是猜到了他的意思,笑了笑:“多谢渡真殿主好意,我此生庸碌,不得大道之悟,更与师长离绝,哪里还有颜面再见他人?”

张衍最后看了他一眼,那身影萧索而沉默,明明还端坐着,却仿佛已没了气息。

这一夜晦暗无星,张衍出得偏殿后,便收敛了气机,一路往天枢殿行去。

殿外的禁制是齐云天一贯布置的路数,他轻车驾熟地接了,无声入得昏暗的大殿。玄色的衣摆曳过门槛,惊起些许入夜后的寒霜。

帷幔戚戚地起伏着,就像是活在暗处的影,漠然而孤清。

张衍拂开那一层层帷幔,他知道这点动静已足够惊动殿中那人,提醒对方自己的到来。而这座大殿的主人并没有回应他的意思,只任凭他的脚步声回荡在这片黑暗中,对于他的靠近不置可否。

他来到内殿,只依稀得见一个清瘦的轮廓端坐在榻前,刚想要取出一颗明珠将四面照亮,对方便以平静的口吻制止了他:“渡真殿主。”

张衍能感觉齐云天周身的气机比之上次见面并未好转多少,想了几句问候,最后都还是作罢,只剩一句简单地叙述:“我方才去见过钟穆清了。”

“哦?”齐云天的语气并不如何意外,“钟师弟毕竟是渡真殿长老,渡真殿主见他乃是情理之中。”

张衍继续道:“他急于攀求上境,以致大道无望,当是时日无多了。”

齐云天沉默良久,最后缓慢起身,在殿中行了几步:“那真是可惜。”他这么说着,手指将面前灯盏上的明珠拨弄出些许光亮,微薄的珠光照亮他没有表情的一张脸,与那双没有聚焦的眼睛。

他披着一件简单的素净法袍,衣袍上并无多少繁复纹饰,后摆处写意般的一笔苍青好似烟云出岫。

“他与我说了很多。”张衍对于他漫不经心的态度一样不感到意外。

“他是该说一说,”齐云天口气极淡,“想来他忍了一辈子,也就唯有这个时候,才敢开口罢。倒难为渡真殿主有这份耐心去听上一听。”

张衍点了点头:“我有些事情需得向他问个明白。”

齐云天并不顺着他的话问下去,只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张衍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拿捏着一纸书信,也不知他眼下不能视物,可需要自己帮忙念上一念?

但他并不多问,只将话语补全:“大师兄,我也有话想问你。”

齐云天微微一笑,抬起头,空茫的目光望了过来:“看来钟师弟确实与你说了不少东西。”

“你之前那般不肯信我,除却因为钟穆清与你暗示我同他有所勾结外,可是还有世家先前联名保举我为渡真殿主的缘故?”张衍立在这片陈设荒芜的殿中,心平气和地开口,仿佛问地不过是一件稀疏平常的琐屑。

齐云天不置一词,仍是安然地笑着。

张衍向他走近了两步,这个瞬间不知怎的,他竟想起来先前钟穆清的一句话。

――“一个人若是喜欢另一个人,哪怕隔了千山万水,千秋万载,也想要走到他的身边去,那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的。”

钟穆清与他说了那么多,唯有这一句他印象最深。

“你虽然也知道,世家此举或许只为自保,但仍存了几分疑虑,猜测我可是在你闭关之时与世家达成了什么协议。而后,我洞天归来,昭幽天池莫名生出我有意要拔擢后辈弟子参加大比的谣言,又教你忌惮了几分。加上钟穆清有意与我攀谈一二后,再特地透露给你知晓,你由此更认为我所谋甚深……是这样吧。”张衍一桩桩一件件从容不迫地道来,却并不是质问的口吻,只带了几分恍然,“所以你才不肯信我。”

然而齐云天只是安静地听他说完,并无更多反应。

张衍并不喜欢与他在沉默中彼此对峙,他知道齐云天最擅长地就是这副不动声色的姿态,也知道如何应对才是最为直接有效的。他握住这个人的手腕,干脆利落地使力,将他整个人拉入自己的怀抱。

“大师兄,我说过,只要你相信我……”

“渡真殿主或许应该看过这个,再同我说信与不信。”齐云天神色始终不曾动容,只将那纸书信轻飘飘地交到他手上。

第438章

那一页信纸轻得好似没有重量,张衍却一眼看出,那是以术法加密过的符书,其间法力流转与齐云天的习惯相似却又不同。

“……”他神色不变,坦然将书信展开。上面字句简单,说的仿佛也是一件极寻常之事,然而他却不觉目光微狭。

齐云天虽看不见,却似已料到了他的反应,自他身边走过,留给他一个不可捉摸的背影:“此事,渡真殿主以何教我?”

张衍重新看了眼信上笔迹,这手字倒有几分齐云天教出来的模样,那便只能是……他将信一折,看向立于壁龛前背对自己那人,殿内不过一点珠光照亮,那身影大半隐没于暗处,并不真切:“大师兄是何意思,不放说的更明白些。”

齐云天随手拭过玉龛,话语极稳:“我很好奇。平都教来求取丹玉的使者眼下都尚未得到准确的消息,玉霄派与溟沧相去甚远,如何能先知此番溟沧不会有所馈赠,率先一步遣了人携丹玉前往平都教交结,有暗示对方转投之意?”他抬起头,轻呼出一口气,“说来,处置平都教丹玉一事时,渡真殿主不恰也在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