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张衍放下笔,按住他的手,“你若真的疑我,便不会当着我的面说破这些。你若是认定了谁可疑,只会越发不动声色,等着一击毙命的机会,而不是直接对质,打草惊蛇,更不会和盘托出得那样分明……你还是信我的,对吧。”

齐云天没有收回手:“之前,霍轩与韩素衣之事方了,当夜昭幽天池便死了一个记名弟子。”

张衍微微扬眉:“不错,确有此事。那时我急着去寻你,接了消息后便遣法身回去探查了一番。那弟子死在极偏僻之处,连元灵都被灭去,倒有几分蹊跷。”

“你可是好奇,我如何会知晓此事?”齐云天抬起头。

张衍沉默片刻,最后无所谓地笑了笑:“记名弟子虽不由紫光院录案,但毕竟另有谱册,若是有心要查,自然能知晓此事。”

齐云天微微一哂:“此事却并非是查出来的,而是有人有意想教我知道。”

“何意?”张衍听他话里有话,顺着问了下去。

“此人死前曾在功德院领了一桩闲差,谁知到了复命之时却不见影踪,这才惹人查探。”齐云天抬手按了按额头,平和的话语后似压抑着某种情绪,“而你收到消息后,又折返昭幽天池,偏偏还是在昼空殿出事之后……”

“若是换做不知情的旁人,还道是我在昼空殿一番布置未遂,未免惹祸上身,这才行那等灭口之举。”张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你也这么想过吧。”

齐云天平静且坦然:“不错。”

张衍知他还有下文,只管握着他的手,并不出言打断。

“很巧妙的布置。始作俑者从始至终没有露面,只管借他人之手,他人之口,一步步攻心为上。可惜,他太心急了。”齐云天缓缓开口,“自你得成洞天,回归溟沧后,一件又一件事情扑在你身上,件件微不足道,但又不得不教人留心细思。可惜,此番平都教之事,他们还是失策了。他们不知此事其实我已问询过你,若你真与玉霄有所勾结,便该无论如何也不敢轻举妄动才是,否则一旦消息泄露,我最先怀疑之人就是你。”

“你是故意不予平都教丹玉,就是想看看,玉霄是否会受到消息刻意向其施恩。”张衍旋即知晓了他的用意,把玩着之前那纸书信,有几个疑问在心中转过,但最后还是一一压下,只问出了最妥善的一个,“但你如何肯定,玉霄就会对此有所动作?”

齐云天似是而非地一笑:“玉霄派自视甚高,久不遇东华洲玄门来往,以至于天魔之乱难得援手。此刻若有一个可与平都教交好的机会在眼前,他们又岂会错过?我太了解周雍了,就像他知道我会猜忌些什么,我也知道他无法拒绝些什么。”

张衍极少听得齐云天以这样的口吻提起一个人,琢磨了半晌,哦了一声。

齐云天也听出了这一声应答中不对劲的情绪,微微转过头,只是他此刻不能视物,无法得见张衍的神情,一时间找不到推敲的思路。清冷的珠光照得他侧颈白皙,宽松的衣领下隐约可见肩颈处那个不曾褪去的齿痕。

张衍难得见他偏过头似有些无解的茫然,于是低声故意道:“大师兄曾说,自己与玉霄派的周雍乃是少时的旧识,如此说来,倒也算是数百年的交情了。”语气倒很有几分沉重。

齐云天一愣,恍然间忽地笑了,但他旋即意识到这一笑的不妥,还未来得及收敛笑意,某种太过熟悉的气息便已压到近处。他只得用手撑住下意识后仰的身体,别过脸勉强避开张衍温热的鼻息:“……渡真殿主。”

“大师兄,我真的很高兴,”张衍的声音近在咫尺,分明得不容错认,“你肯再次相信我。”

第440章

齐云天什么也看不见。

他知道张衍在一个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甚至可能稍微抬头,便能鼻尖相触。伴着熟悉的气机,彼此的呼吸声在沉寂的内殿格外清晰,恍惚间像是岁月在寸寸剥落,露出某些太过久远的往事。

他始终维持着不动如山的沉静,他最擅长的,恰也是这种不动如山的沉静。

但他隐隐约约有一种错觉,仿佛有什么如同潮水般地就要淹过来了,浊浪排空,汪肆浩渺,它们在企图动摇长久以来一直牢牢支撑着这座山的基石,那样不容分说,那样摧枯拉朽。

――“我既要与大师兄缔成鸳盟,自然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感觉有种教人心惊的熟悉,曾几何时,他也有过这一瞬的难以自持。那情绪来得太匆忙,太浓烈,它们要翻江倒海,它们要波澜壮阔。

――“他们会拿你赌,但我不会。我赌不起。”

那样可怕,那样欲罢不能。

――“我的心意已然告知大师兄了,大师兄是否也该说上一次?”

那些本该粉身碎骨的记忆就要活了,枯骨上就要开出花来。往事如同半睡半醒时太过清晰又太过飘渺的梦境,教人在其中沉浮不定。齐云天在这重重迷雾间有些分辨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时何地,那些断章似的言语与那些碎片般的过去反复割刮着他,只让他依稀觉得,触手可及的这个人,依稀还是年少时的模样。

是那个,多少次午夜梦回时一度想要抓住,却又终究失之交臂的张衍。

――“你们错过了那么多次,每一次都是命运在告诫你……再这样下去,终是害人害己……他已经害了你,而你也终将害了他,这就是……你强求因果的代价啊……”

张衍在这片暗涌无声的沉默中等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得到齐云天一星半点的反应,那张眉眼端方的脸上不露分毫表情,教人看不出喜怒,也无从猜测对方眼下如何看待自己这样唐突的举止。

然后他才发现,齐云天似在走神。

此刻自己只需要一个低头,就能重新与他唇齿相接,然而后者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又或者说并没有去过分关注这一刻的亲近,并不因为抵触而抗拒,也不因为默许而纵容,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睛只一动不动望着前方,望着他所不能明了的东西。

张衍很少见到他这个样子,不觉直起身:“大师兄?”

齐云天似被这一声唤回了些意识,眉尖微动,却仍只是直直地望向他。

“我想,看看你。”齐云天的声音有些滞涩且沙哑,缓慢而磋磨。

张衍一愣。

而齐云天只是望着他,像是在看不见的地方望着沧海桑田。

“好。”张衍低声笑了,抓住他的手触碰到自己的侧脸,“大师兄一定要看清了。”

齐云天没有再说话,冰冷的手指颤抖着摸索他脸颊的轮廓,像是在无声地询问他的额头,询问他的眉眼,询问他的心。

――询问他,是否真的还是与自己相爱过的少年。

“大师兄?”张衍这次真的有些意外,将齐云天的手按在自己的侧脸上,“你想看什么?我替你……”

齐云天紧紧地抿着唇,仿佛要死死克制住某种情绪,有血顺着他的唇角滴落。

张衍忽然意识到齐云天正处在一种狼狈而糟糕的状态,将手松开,拭去他唇边血迹,与他额头相抵:“大师兄,别把自己绷得太紧,你已经够累了。”他抱着齐云天,一并躺倒在榻上,“休息一会儿吧,我陪着你。”

齐云天抬手搭在眼前,自他怀抱里退出,张衍也不勉强,侧躺着看着他。

“渡真殿主想必自有俗务需要处置,我便不多留了。”齐云天显然意识到了他的注视,只得出言提醒。

张衍没有动弹的意思:“你徒弟还在外面跪着,你是要我从他面前再走一次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