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分神间堪堪避过水龙的扑袭,可利爪仍是撕破了他胸前的法衣。力道身躯虽刀枪不入,但疼痛依旧。他知道自己不该掉以轻心,只是此时此刻,天地风雨飘摇,没有一处不是齐云天的气息。他没有办法不想起那个午后那个人冲自己微笑的模样,阳光跳跃过那斜长的眼睫,在他眼底投下浅浅的影。
――“我,想要你这个人,想要你这颗心。”
――“其实是舍不得的。但大道无边,你总是要越走越远的。比起舍不得,我更希望你长长久久的走下去。也许终有一日,这九州也将困不住你,这天地于你而言也只在脚下,但我会看着你走到那一天的。”
――“我……做了个梦,梦见你出事了,醒来的时候才想起,你已经离开很久了。听他们说,你到了东胜洲,可是东胜洲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并不知道。”
往事酿出陈杂五味,酸苦自知,张衍闭了闭眼,摇头摆脱那些搅扰神思的心绪。有些决定既然下了,他便不会再动摇。
消磨了那么久,是时候了。他今夜本就是为了打败那个人而来。
又是一尾水龙迎面扑来,这一次他不避不闪,也不曾亮出长天剑,反是一指点出。
化剑剑光当头劈下,清光一时间照彻长夜。在剑光还未离开水龙粗壮的身躯之时,张衍心念催动,剑意随之变化,连绵蔓开,撕绞着龙身,阻止水势闭合。借着水龙那一瞬间的无法复原,一百二十八道紫霄神雷在它体内轰然炸开,威猛无匹。狂电遇水,声势更加霸道,疯狂地在雨中蔓延,一路反击到天云之上。
阴云被雷电搅碎,像是破旧的棉絮,来势汹汹的暴雨随之一顿,那些水龙也被张衍抓住机会尽数击溃。
庞大的法力在雨中酣畅淋漓地相撞,就连地上连绵的山峦险峰都被震得粉碎。漫天水势一收,最后重新聚化为一抹青影。
“咳!”
齐云天掩唇低咳一声,险些要握不稳手中的秋水笛――他万万没想到张衍竟然将紫霄神雷之力尽数附着在化剑之上,借由化剑的千般变化破解了自己的水法。为了更好地驱使这场大雨,他的神魂半数融入雨中,此刻等同是生受了一记张衍的紫霄神雷。
尽管已经近乎精密地计算过每一丝法力的使用,但此刻消磨太久,到底不如现时那般充沛。肩头旧伤失了法力压制开始隐隐作痛,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他咬牙咽下更多哽在喉头的血气勉强直起身来,仍是笑意镇定。
不能输……无论如何也不能输。如果输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这样的念头给了他最后的力量与张衍对视――他太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体已经被旧伤拖累到了何等地步,此番与张衍交手,一开始法力上便已不占优势。所以他才会在一开始就引对方放出紫霄神雷埋入云中,所有的周旋都是为了等待雷云生出雨势。以天水借力,几乎大大地降低了他的消耗。
然而一路战至现在,身体到底还是显露出力不从心的疲态。哪怕张衍不曾破解这场大雨,最后自己也未必经得起这番拉锯。
齐云天拭去唇角的血迹,抬头看着对面的年轻人。那样凶猛的雷霆,其实早已胜过如今心气消磨的自己。鱼可以被困在水里,飞鸟也可以被关在笼中,可是这个人却是从来也无法制服的,也是无法被人主宰的。
“你有旧伤在身,何必继续勉强?”张衍反手负剑,衣袍当风,终是低声开口。
“区区一点小伤,倒有劳你记挂。”齐云天笑了笑,“若连这点伤都承受不住,我早已死在昔年十六派斗剑之上,又如何能与你今夜一战?”
张衍神色不动,只静静地望着他,最后道:“为了拿捏住一颗棋子,甚至不惜做到如此地步吗?”
齐云天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有些事情习惯了,也就随之麻木:“我也许是想继续利用你,也许只是想赢而已。”
“事到如今,大师兄又能凭何赢我?”张衍看着他肩头晕开的一点血迹,声音冷涩。
“许多年前,也有很多人觉得,我不过孤身一人,怎么可能赢得下十六派斗剑?”齐云天反是愈发从容,端然的眉目因为微笑而舒展开来,“你看,我纵使未能全胜,一样没有输。所以这一次,也是一样。”
张衍一动不动地注目于他,手指紧握成拳。
“是啊,张师弟想必也听说过的。那些旧事虽说不值一提,但总是免不了被人时常拿来说道。”齐云天知道他已然猜中,也不曾有半点遮掩,带血的青衣在风中翻卷起落,“张师弟既为十八派斗剑第一人,也算不负龙盘大雷印这神通之名。”
第329章
伴着那平静的话语,海潮声滚滚而来,却并不是来自下方南浦陆洲的海岸,而是席卷了整个天空。张衍抬头看去,只见那些被自己劈开的阴云又一次盘旋凝聚,云起水相,渐渐生出波澜壮阔沧海横流之势。
好像眨眼之间天地颠倒,四海之水汹涌地吞噬月色,将倾欲倾,随时都会淹没此间。
龙吟声浩然荡开,明明不见龙形,其间声势却远比刚才的水龙要居高临下,威风凛凛。
张衍清楚地感觉到四面八方的水汽在疯狂地扑向那龙吟声传来的方向,争相恐后地汇聚成云海中的一片浪潮,雪亮的电光隐约其中。
而这样的风云变色间,那个端然立于高空那袭青衣衣袖张扬,披散的长发被风吹得散乱开来,北冥真水伴随着某种庞大煊赫的无形之力笼罩四方,教人上前不得。明明是那样翻飞不定的身影,张衍看在眼中,却只觉岁月停驻,光阴戛然而止;那样寡淡端庄的青色,竟也有那么一瞬间地凛然生艳。
云海中的龙吟之声低沉而肃穆,响彻天地,张衍借着云层里透出的电光仔细打量着那张脸――仍是记忆里熟悉耐看的眉眼,仿佛唇角的笑意都能与往日重叠得严丝合缝,可分明已是不一样了。那个人身形挺立,大袖如云,骄傲而又决然地将这一天云海掌握在手,万钧雷霆亦要对他俯首称臣,是顶天立地的姿态。
终是来了。
张衍嘴唇微微嗫嚅了一下,某个短促的句子悄然淹没在滚滚雷声中。
伴随着法力流转在身体里的,是彻骨的疼痛,仿佛那些雷电在降下之前就已经蛀蚀了他的身体,撕绞着四肢百骸。
齐云天紧紧地咬住牙关不肯松口,然而鲜血的腥气已经在齿关间蔓延开来。他清楚地感觉到左肩原本已有所愈合的旧伤在开裂,折磨了他那么多年的剑气又开始在血肉间为非作歹。那不仅仅是旧日的伤痕,也是昔年的耻辱,时时刻刻嘲讽着他当年的命悬一线与无能为力。
这样一门神通,他已经许久不曾动用过了。这些年在玄水真宫深居简出,习惯了机关算尽,有时候,他自己都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是否还能将这门神通施展得得心应手。
――“龙盘大雷印既为门中第一斗法神通,自有其独到之处,但修炼之艰难也远非其他神通可比。且不提欲修此法,必得以元婴修为佐以北冥真水为基,道法晦涩难解,对修习之人的心性亦有一重险峻考验。”
肩膀上血迹已经无法遏制地晕开,无解的疼痛蚕食着神智的清醒。一颗心跳得几乎在发烫,身体分明已在水汽灵机中一点点冷透,那样一颗小小的脏器却还死命挣扎着,恨不得破开胸膛,烧出最后的余温。
――“修炼北冥真水,讲究的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而欲习龙盘大雷印,需要的则是一颗孤决之心。这门神通,乃是会以大法力为媒,将千万惊雷与你神思相牵。那些雷霆被你唤醒,甚至可以称之为是有灵的‘活物’,唯有你心怀一往无回之念,以攻代守,不留丝毫瞻前顾后之思时,才最是霸道厉害。若是心性不足,一丝怯懦都会教雷霆溃散,无从凝聚,徒然浪费法力;然而,若真到了需要动用此招之时,那必已是胜负生死的关头,如此法力尽出便再无退路,必得慎之,切记,切记。”
长辈的教诲言犹在耳,其实那是早已烂熟于心的句子,他也早已在当年的十六派斗剑上真真切切地领会到了这门神通的真谛――有那么多的人都恨不得你败,你死,但你偏偏要赢下来,活下来,只此一念,拼上生死,那些列缺霹雳才算是活了过来。
风声送来雷云中低沉浩荡的响动,心神一点点沉溺其中,就像是钥匙喂入锁孔,等待着放出尘封多年的凶兽。
――“这门神通杀伐之气太重,云天,我且再问你一次,当真决定要修炼此术?”
纷扰的思绪在一瞬间沉寂下来,转眼间只余下一个念头死死地扎根在识海里。
不能输。
区区天理命数,如何能教他就此低头?如何能教他甘心!
心绪起伏的那一刻,漆黑的浓云中爆发出剧烈的雷响。齐云天看着提剑而来的张衍,目光有一瞬的恍惚。那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那么久远,偏偏回忆起来又如同逗留在昨日――当年那个在“花水月”中一气十六剑斩下九婴头颅的年轻人好像又回来了,英气而骄傲地与自己对视。
龙吟声酣畅淋漓,积蓄多时的雷电霹雳恣意蔓延,猖狂得无法无天。万千电光照亮漆黑之夜,天地随之一白。
相伴周围的北冥真水因为失去了法力的维持随之散去,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雷声伴随着刺眼的白光从天而降,仿佛千刀万刃齐齐斩落。世间再无能与之匹敌的雷电,那样傲慢而疯狂,寂寞而苍凉。
张衍微微睁大眼,看着这样盛大的一击当头而落。清鸿玄剑铮然而出,将剑意铺展到了极致,将他包围其中。而他毫不犹豫调动全部法力,迎上那沉雄的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