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识过张衍的斗法。那还是早年大比之时,这个年轻人先挑萧傥,再战封臻杜德,后又孤身一人斩杀苏奕鸿,满满的尽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而那意气风发之后,却不失老成的思虑与果敢,每每想来,都不由一赞。如今多年过去,对方已与自己一般,入得元婴三重境,旧日锋芒却只增不减,还是那般烈烈逼人。
齐云天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眼浓云密布的高空,随即目光重新落回张衍身上――之前几番交手,自己虽然看似占了几分先机,但他自己却心中有数,所谓的“应付得游刃有余”,也仅仅只能现于应付。
同样的紫霄神雷,同样的小诸天挪移遁法,他交到那个人手中的,远不止能与自己抗衡的法剑与权柄。那些法门心得,修行领悟,他们从来不曾对彼此有所保留……青衣修士无声地呼了口气,让自己摆脱多余的情绪。
北冥真水与剑光纠缠得不死不休,一时间谁也占不得上风。张衍有长天剑在手,玉清道水已奈何不了他,若是以紫霄神雷强破此阵,亦无十分把握。只是再继续虚耗下去,恐会徒生更多变数,那不如……
转念间齐云天已有了决断,手中秋水笛一引,环绕四方的北冥真水冲天而起,将他整个人包裹于水柱之中。剑光之势失了牵制陡然大盛,向着水柱围剿袭来,然而只来得及擦过他飞扬的发带。待得打散这通天彻地的水势后,空中已不见齐云天的影踪。
张衍当即收了全部剑光护于身侧,土行真光振袖而出,追随着天边残留的法力降下数百根硕大石柱,拦住了齐云天的去路。小诸天挪移遁法并非没有破绽,何况此时两人相隔距离不远,稍有一点法力波澜都瞒不过他的感知。
齐云天主动打破僵局原就在他的意料之中。纵使丹成二品,又修得门中最擅久战的《玄泽真妙上洞功》,但因有旧伤在身的缘故,齐云天必然知晓与自己这般无谓地消磨只会徒增劣势,从而有意克制法力的虚耗。然而他这个大师兄绝非瞻前顾后畏缩不战之辈,此刻收却北冥真水,借小诸天挪移遁法隐遁,自然为的是乱中求变。
张衍蓦地回身,横剑一挡,长天剑与秋水笛在中途交击而过,声如玉碎。周身剑光借着这一刻短兵相接全数铺展,隔绝了还来不及聚拢的北冥真水,将来者彻底困住。
他没有去看那个被土行真光拦下的假象,只打量着出现在自己身后的这个齐云天:“好一个声东击西,可惜大师兄离我太近了一些。” 他虽没有回身,但玄黄大手已是轰然拍出,在话音落定的同时将那个虚影连同着土行真光所成的囚笼一并拍得粉碎。
齐云天任凭远处激起一阵尘土飞扬,只平静地注视着迫于眼前的雪亮剑光,似笑非笑:“你错了。”
“哦?”张衍抬了抬眉。
“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齐云天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发话的却并非眼前的齐云天。张衍只觉一瞬间忽然多了三股一模一样的气机将自己包围,而那个被剑光所围的身影也随之化作飞花四散。三张完全相同的面孔,周身法力也如出一辙,教人难辨虚实。
直到这一刻,张衍终于意识到,这个人虽然在玄水真宫沉寂了数百年,但骨子里仍是昔年那个孤身赶赴十六派斗剑的齐云天。他的强大来自于他的无懈可击,这个人身上几乎不存在任何错误的判断与破绽,他可以在一瞬间看穿局势,甚至洞彻得更为长远,教人不得不服。
“今日能与大师兄一战,确实获益匪浅。”张衍收敛了剑光,一眼环顾四周。
齐云天――或者说是其中一个齐云天――静静地注目于他:“我不想伤你。你我本不该如此,到此为止吧,何必再做无谓之争?”
张衍微微一哂,摇头笑道:“你其实也很清楚,今日之战无论结果如何,既已这般刀剑相向,便再也回不去了。”他抬起手,指尖蕴藉已久的惊雷骤然爆开,“其实早就回不去了。”
电光火石间,紫霄神雷将方圆十里尽数炸开,将一切淹没绞碎,那是他自一开始就筹谋好的雷霆一击――就算齐云天身负再多自己所不知晓的法术神通,也难挡这样蓄力多时的浩荡惊雷――雷电蔓延四方,交织成网,而他就借着天地一瞬间的苍白化作清光杀出,长天剑向着一处云头斩落,逼出那个藏身其中的始作俑者。
齐云天左臂被剑光擦伤,他微微苦笑,随手按过伤口,衣袍上晕开的血红证实了他才是正身。
“我说过,若是连如此简单的真假都看不分明,才真是辜负了这多年情谊。”张衍剑尖倒转指地,声音冷沉,“‘芳华天影’确实玄妙,可惜大师兄还是失算了。”
“愿闻其详?”齐云天放下手,直视对面的年轻人。
张衍不语,目光落在他垂落在肩头的发带上。
齐云天一怔,旋即醒悟,最后只得自嘲一笑,随手将发带扯下:“原来如此。这本就是你自法衣上割下的一段,芳华天影虽可仿万般万物,但似这等法器外物,却只能化形,不得精髓,无怪乎会被你看出破绽。”
“大师兄方才问我何必再做无谓之争,”张衍看着他,“现在也轮我问上一句,师兄可愿认输,到此为止?”
齐云天轻笑出声,眼中尽是张衍无从明了的光:“张师弟说笑了,为兄此生,不乏与人斗法死生一线之时,却从未有认输之说。”他略微仰起头,目光望向夜空,露出不自知的傲然,“争?我当然要争,我若不争……”
他不再说下去,那一刻张衍自他眼中窥见了某种隐秘的伤痛。
然而那不过是一瞬间的失态,下一刻,他又回到了一贯端然从容的模样,唇角笑意微扬,是张衍读不懂的高深莫测。
“现在就断言身负还为时尚早,你看,”青衣修士抬起手来,“下雨了。”
伴随着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语,天空中雷声滚滚蔓延,暴雨轰然降下,淹没了他的身影。
第328章
张衍几乎是在大雨倾落的一瞬间意识到不好,然而长天剑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被斩开的雨幕乍分又合,他再次失去了齐云天的方位。不,那个人不仅仅是单纯地藏匿起来,事实上他的气机于大雨之中无处不在,也正因如此,才让人无从分辨他究竟在何处操控着这一切。这场雨打破了他一切的计划。
他袖袍一振,荡开那些靠近自己的雨水,冷眼扫视着漆黑的四面。难怪那个人一直会关注着天云之上的动静,他从一开始就在等着这场大雨――那个人是故意将最开始的紫霄神雷引向高处,以此聚集雷云,又刻意诱导他使出紫霄神雷网做最后的引子。对于修《玄泽真妙上洞功》之人而言,这样一场雨实在是占尽天时地利。
他到底还是小瞧了齐云天。
然而往来交手了这么多回合,那个人始终没有正面与自己一战。他一次又一次地借着虚影同他周旋,却再未施展过任何可以称之为进攻的手段。莫说龙盘大雷印,便是紫霄神雷也不曾动用。
为什么呢?到了这样的时候,何必还留有余地?是小瞧他张衍,故意保留实力,还是……
张衍握剑的手一点点收紧,阖上眼仔细分辨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哗啦的雨声之后再无多余的响动,而天地间却始终弥散着一丝除水汽以外的灵机。正是这股灵机让雨水变得冰冷而沉重,沾上一点都只觉透体生寒。
只要这场雨还在,齐云天哪怕不消磨丹煞,也有取之不尽的水源施法,更勿论还能借此隐匿身形,占尽主动。
他方一这么思量,便闻得雨中忽有飘渺的笛声响起。那声音像是将他包围一般此起彼伏,借着雨水荡开,不给人辨认方位的机会。
这场雨蓦地起了变化,雨水发疯似的拥簇向更高的地方,聚集成八条鳞爪飞扬的水龙,彼此盘绕,风声呼啸好似龙吟。
张衍几乎是与水龙同时出手,在那面目狰狞的水相扑来的瞬间提剑而上。齐云天有秋水笛,他同样有长天剑,纵使水法一道自己不如齐云天远甚,但天水离玉的精华足以助他一臂之力。
长天剑清光大盛,在天地间绽开一段耀目光华,只一剑便斩下水龙一爪。然而下一刻,雨水便汇聚到水龙的受伤之处,滋生出新的利爪。八尾巨龙近乎张牙舞爪地将他彻底围困,伴随着笛声一齐袭来。
张衍将法力灌注于长天剑中,一踩云头,回身平削,剑光虽可将这些巨兽一时肢解,却无法真正将它们击溃。这场雨是它们生命的来源,它们不知疼痛也不懂退让,只会不死不休地遵照着那笛声的指示行动,牵制他无法上得云层深处。
与其说棘手的是这些异兽,倒不如说棘手的是被齐云天所掌控的“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不争,则天下莫与之争。
水……他所修炼的土行真光虽可克水,但与齐云天的北冥真水相比,仍有差距。何况眼下大雨滂沱,任凭自己如何调动法力,只怕也是杯水车薪。
攻不破。
剑光纵横迫退水龙的那一瞬间,张衍思考了数种办法,又尽数否决了那些手段,最后竟只剩下这样一个念头。
与修《玄泽真妙上洞功》的修士交手并非没有过,可没有哪一个人能让他做出这样的评价。这门胜在持久绵长的功法几乎在齐云天手中发挥到了极致,是最完美的守御,也将是最锋利的刀。
玄黄大手对这些水龙全然不起效用――它们仅仅是水,有形无形不过在一念之间――张衍连斩八剑,砍下三头四爪一尾,可是不过一瞬,这些水龙又尽数回归原貌,不曾将包围圈放开分毫,来来回回消耗着法力。
――张衍见识过齐云天于水法上的造诣,那还是很早很早以前,他们犹自歆享着相聚时的欢愉,在水边的凉亭里打发着百无聊赖的时光。齐云天那时曾信手施法,将一池湖水尽数抽干,压做浮兀于掌心的一滴水珠。然后他们便轮流在这滴水珠里灌注法力,同时又维持着水珠的形态,到最后,那一滴水在自己手中已如玄钢般凝固,随时都会因承受不住法力而崩溃。而到了齐云天手上时,不过随手一拢,便轻易将水珠压得小如米粒,所蕴法力亦是多了足有一倍。这样一滴水倘若弹指而出,几乎可以将一件御敌玄器击得粉碎。
可齐云天对此不过付之一笑,显然这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他曾告诉他,他初入元婴时为修北冥真水,将一方海域纳入一滴水中都只是基本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