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都是记忆中的眉眼,可是如何百般看去都寻不到一丝熟稔?自己年少时不顾一切想要拥抱的那个人,真的就站在眼前吗?这世间缘分浅薄,竟至于此?
“也对,”张衍深吸一口气,微微点头,“事到如今,你我无论说什么,都已无意义。所以今日才会约大师兄正身而来。”他说着,抬手向着天上一抓,万千灵机牵引于指尖。显然是一早就布下的禁制如乌云压顶,一瞬间包裹了整个南浦陆洲。
齐云天不觉一怔,终于有些讶异地看着对面那个傲岸的身影。
“你不会是想……”他似觉得愕然,又似觉得好笑,几乎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大师兄料事如神,当知我意。”张衍负手而立,平静地与他对视。
齐云天不自主地摇着头,苍凉一笑:“你我何至于此?”
张衍却不曾再笑,只专注而郑重地望着他:“我想过很久,可仍然没有结果。你我这般蹉跎多年,不该再这么无谓地消磨下去。你助我良多,我亦欠你良多,但你我……”他伸手向前一抓,水流盘缠过手腕,化作一柄雪亮长剑,剑身上一抹苍青流转,“今夜不会有人前来相扰,更无人知晓,你我便在此,做个了断吧。”
齐云天怔怔地看着那双眼睛,看着那柄自己交到他手上的剑,唇角终于难以维继最后的笑意:“你觉得我会答应你吗?”
张衍停顿片刻,仿佛认真想过他这个问题,最后不见喜悲地开口:“大师兄若能赢我,往后一切,我无有不从。作为棋子也好,弃子也罢,张衍都……心悦诚服。大师兄若觉已无旧情可念,无需与我多费功夫,那便权当我此番自作多情,请便就是。”
“……张师弟又何尝不是好手段。”齐云天眼中的情绪汹涌了一瞬,随即如潮水般褪去,只余下凉透了的平静,“为兄佩服。”
――“因为你们没有缘分啊……天意在上,人怎么能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不被允许的,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是你太孤独了,活得太无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光,就足以让你孤注一掷飞蛾扑火……但扑火的蛾子终究是会被火焰烧死的……”
顾不得了,顾不得了。
同样细腻的水流顺着手腕无声蔓延,化作青花白玉笛被紧握在手。不能再退让了,不能再让命运捉弄了,如果不能伸手去抓住这最后一点的缘分,那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齐云天挺直脊梁,与他对峙在一天月色下,青衣翻飞如云浪。
“既然张师弟有意,那你我便在此做过一场。为兄也很想领教一下,十八派斗剑第一的神通手段。”
张衍缓慢地笑开,月光照入他的眼底,是无人得以明了的情绪。
第326章
阴云伴随着气机的涌动自四面八方绵延压来,一点点淹没月光。这本就是一个无光的夜晚,风中是往事在呼啸而过。
一黑一青两个身影几乎是在同时纵身而起,抢占制高的位置一指划下。两片惊雷电光霎时间撞在一处,不相上下地僵持片刻之后,被向着高空一引,炸开一片惊天动地的气势。双方各自借着这一招对过后的澎湃气流飘身后退,将距离拉开。
张衍在云头一点,稳住身形,紫霄神雷凶猛的光芒散去后,黑云之间已不见了齐云天的影踪。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法力尚未完全散尽的指尖,方才那彼此都存了试探的一击他看得分明,自己的十二道紫霄神雷与齐云天指下的三束雷光相撞,竟未能占到上风――虽则数量不及,但那三股电光内所蕴法力却浑厚绵长,收束在一处,不逊分毫。
这还是他第一次直面那个人的道法神通,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们虽偶有论法,却也未曾这样正面交手。
思量间,他亦是时刻留心四周气机变换。尽管这些年也曾与数名元婴三重境的大修士有过交手,无往不胜,然而齐云天却与他们都不一样。这个人几乎知晓自己的诸般神通手段,而自己却对他,某种意义上却称得上一无所知。
张衍抬手抚过长天剑剑身,这件用天水离玉所铸的法剑与秋水笛恰为阴阳互补,齐云天若以笛御水,长天剑必会有所感应。但如果只是以此来做评判,恐怕正会落入彀中……他忽然以小诸天挪移遁法离开了远处,就在同一时刻,数滴米粒大小的水珠自黑暗中破空而出,将他先前隐匿的云头打散。
他横剑一挡,堪堪截住逼近眼前的那一滴,剑身如受重击,猛然颤抖开来,作金石相击之声。
――有别于自己所修炼的“幽阴重水”漆黑渊深,方才那数十滴水珠几乎可以称得上明澈精纯,看似微小,实则无往不破。张衍记得此招,当年十六派斗剑之上,齐云天便是以此招破了那寒孤子布下的天罗地网。那时在记忆中所见的不过是一时虚景,而今切实见过,方知那水珠之中的法力雄浑。
于此同时,背后灵机陡然一盛。张衍回转目光,竟是一片浪潮无声压来,方才手中长天剑被那一滴水珠震颤,以至于自己无从分辨它与秋水笛的共鸣,不过这一瞬之隙,水浪已澎湃而至,而齐云天的气机依旧隐匿无踪。
他一眼看破此乃《玄泽真妙上洞功》中推演而出的道术,门中不乏修炼水法之人,这等手段实属常见,然而由齐云天使出,却更多几分浩瀚之势。张衍抬袖一扫,土行真光凝聚而出,将那迎面而来的巨浪登时撞碎为水花。四面八方的气息潮湿而压抑,水汽氤氲,连带着将本就难以捕捉的气机彻底模糊。
《玄泽真妙上洞功》最擅久战,齐云天此举,显然是有周旋之意。张衍连接他三招,分明能感觉到对方出手时的克制。
四面水雾湿沉,他索性震开火行真光,霎时间红光开绽,艳如莲华,竟是反过来将周身百丈之内的水汽全数烧灼耗尽。灼灼热浪反噬八方汇聚来的潮水,烧开一片赤焰火光,高天云浪涌聚。绝了那些水汽干扰,他终于捕捉到一丝气机波澜,主动提剑攻去,玄黄擒龙大手径直向着一处山头拍下。
峰顶被大法力夷平,一时间烟尘弥漫,而张衍已是在同时意识到此招落空。
小诸天挪移遁法。是了,这门小神通,齐云天亦是了如指掌。
无论是是这门腾挪遁法,还是那紫霄神雷,不仅是自己的拿手神通,同样也是那个人再熟悉不过的手段;而那五行真光与玄黄大手,自己昔年在外斗法亦未曾遮掩,那人一样见识过多次;至于自少清习来的剑法真传……他这位大师兄当年与那少清化剑传人对上,更是游刃有余不许分毫
而齐云天,身为三代辈大弟子,得掌门一脉真传,更曾得那凶人指点过,实力深不可测,除却那门中第一斗法神通龙盘大雷印,还一度习得骊山派诸般手段。他虽在齐云天的记忆中得见一二,但终究不过些许皮毛之相,难窥根底。
思及此,张衍反是一笑。这样也好,得此一战,也算不负此生。
齐云天虽意在借《玄泽真妙上洞功》拖延战局,但他却万不能被对方继续牵制下去。既然已到如今局面,手段尽出又有何妨?黑衣修士转瞬腾空而起,清鸿玄剑长吟祭出,眨眼已是分化出千万道耀眼剑光盘踞四方。
“神光一气剑阵”乃是他自少清学剑归来后,借斩月洞天手札所推演而来的神通。他们貌合神离的这些年,再未像从前那般谈法论道过,齐云天自然无从得知此间手段。
剑光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十六,绵绵不绝,仿佛能布满天地。而张衍也确实自这无边无际的剑光中觉察到了一团凝沉涌聚的法力,这一次,所有剑光疾驰而出,终是抢在了小诸天挪移遁法之前,将那个周身水浪盘踞的青色身影困于其中。
齐云天一眼辨出困住自己的乃是化剑成阵,却仍是微微一笑,索性安定地立于剑圈之中。那些剑光固然锋锐,一时间竟也破不开北冥真水。
“上一次得见化剑之威,还是数百年前的斗剑法会上。”青衣修士神色镇定,却教人看不透这层冷静之后又是何等情绪,“张师弟学剑数十载便有此成就,实在了得。”
“大师兄过奖了。”张衍淡淡开口,“如此手段于师兄而言,想必也只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齐云天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北冥真水拥簇在他的身边,此起彼伏,就像是开了又谢的花:“我没有想过你我竟会有这样一日。”
“我也没有想过。”张衍微微摇头,闭上眼,心念一催,咬牙收束了全部剑光,将那个身影绞得粉碎。
漫天飞花扑面而来,像是一场大雪纷扬而过。
他无需回头,也知道刚才那个被他剑光围困之人的正身就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北冥真水反是悄然锁住周围,让他寸步难行:“听闻大师兄昔年曾在骊山派得一神通,唤作‘芳华天影’,足可以虚替实,以假乱真,当是此招了吧。”
齐云天执笛而立,不自主地目光一狭,最后殊无笑意地笑了笑:“昔年承蒙玉陵真人爱重,得赐此法,不过都是一些陈年往事,倒也难为张师弟知晓得这般清楚。可惜再如何以假乱真,一样难逃师弟的法眼。”
“若是连区区假象都无从分辨,”张衍终是缓慢回身,看着那人,“那才当真是辜负了这多年情分。”
齐云天的目光猛地一颤,然而那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动容。他倏尔浮起一丝张衍看不懂的笑意,明明是上扬的唇角,却有些哀凉。
第327章
沉默就此氤氲成雾,隔着这样一层雾,他们谁也看不清彼此,只余下模糊的,可以用来追悼往事的轮廓。然而这不是用来缅怀的时候,他们沉默以对并非是因为被过去所累赘,而是因为悄然涌动的气机势均力敌,他们相互僵持不下。
尽管一开始就有所准备,但齐云天仍是震动于张衍那充沛而锋利的法力。丹成一品,又修得上乘元婴法身,这般造化修为,莫说是整个溟沧,就是放眼九州,同境界中也无人能与之匹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