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形转瞬便被电光淹没,像是被吞噬的草芥,又主动扑入的飞鸟。
狂风凛冽作乱,风声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不过是一个瞬间,气机与法力已经不断相撞又爆开了千百个来回,地面上一片飞沙走石,山峦倾颓,整座陆洲几乎要不足以承受这样浩瀚的伟力,只要那个电光中央的身影指尖一引,便会在顷刻间四分五裂。
青色的衣袖被风刮得猎猎作响,还未来得及被好生收拣到袖囊深处的发带却在此刻飘落而出。
“不!”
齐云天猛地睁大眼,下意识伸手去抓,然而那一抹青色就这么粉碎在了雪亮的电光中。
――“他们会拿你赌,但我不会。我赌不起。”
――“大师兄可愿与我缔成鸳盟,结百年之好?”
――“再过千年万年,我观大师兄,一如初见。”
一颗心猝不及防地痉挛一抽,牵扯着旧伤,痛得整个人仿佛就要死过去,眼前尽是颜色斑驳的过往,指尖随之一颤。
――“再这样下去,终是害人害己……他已经害了你,而你也终将害了他,这就是……你强求因果的代价啊……”
那样暴怒的雷电突然崩溃瓦解,仿佛梦魇被惊醒。钥匙打开了尘封的枷锁放开凶兽,凶兽却在得见光明的瞬间支离破碎,灰飞烟灭。
电光粉碎,好似绝世的瓷器摔碎后飞溅的碎片,极尽最后的锋利与残美。漫天碎片如星如雪,却在下一刻被锐不可当的剑意震开。黑衣招展的年轻人瞳色血红,发梢也泛着赤色,背后是混浊诡谲的魔相。他身似流星穿过溃解的雷霆,那些尖利的气机割破他的衣袍却不曾毁伤到他的道体半分。
齐云天已来不及躲闪,也没有法力供他撤退,他只在最后这一刻无声地注视着那个提剑杀到自己面前的年轻人,想从那陌生的眉眼间寻找到残留的过往。
失去了北冥真水的阻拦,长天剑透体而过,径直贯穿了肩头的旧伤,抽出时血色溅开。已经被逼到极限的身体就此精疲力竭,向着地面颓然坠落。耳边是不断加剧的风声,风声那样寂寞,岁月荒凉。有某种冰凉的感觉不断拍打在脸上,这一次是真的下雨了。
齐云天重重地摔落在水泊之中,身下浸开一片嫣红。他咳出一口血,只觉得被电光刺痛的眼睛仍是视野荒芜,疼痛逼着他清醒,又折磨着他随时会昏厥。但身体仿佛早已麻木,胸膛里躺着的不过是一颗冰冷死寂,或许再不会跳动的脏器。
输了啊……
他茫然地这样想着,哪怕身体已被抽空了最后的力气,仍是本能地强撑着想要起身。无论如何,不能露出这么狼狈不堪的姿态。
站起来,既然还活着,就先站起来。
就这么勉力挣扎着,终于还是从骨子里挤出了一点力气支起身。然而随即,齐云天便意识到不对――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束缚住了他,将他困在了原处,动弹不得。他目光错愕而惊骇,却根本无力反抗。
血红的蚀文在他身下蔓延开来,书就的尽是无从明了的句子,就像是蛇一般盘绕成阵图,将他彻底包围在其中,而后不断轮转扩大,向着四面八方铺展蔓延。
第330章
大雨浑浊了本就模糊的视线,齐云天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努力想要看清那个缓缓落定在自己面前的人影。然而他什么也看不清,肩头的剧痛不断啃噬着他的神志,他只能依稀听见有脚步声踩过水泊向自己走来。
他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却猝不及防呕出一口咸腥。四肢百骸早已在之前的斗法中气力尽失,五脏六腑都像是被震得粉碎,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狼狈地被打败。再怎么以手撑地,也只是勉强将上身撑起一些。
雨水不断打落在焦土里,哪怕龙盘大雷印未曾真正落下,那些惊雷的余韵一样将这片洲陆摧毁得满目疮痍。
齐云天看不清那些蚀文的内容,却能模糊地感觉到周围循环往复的法力流淌,那些是什么……为什么那个人要做这样做?他究竟是想要……
他努力想要摆脱疼痛带来的无能为力,无论如何也想要叫出那个就抵在唇边的名字,然而喉咙里哽咽着淤血,张开口却吐出无声。旧伤之中那些作祟了多年的剑气变本加厉地割裂血肉,就像是趁着此刻的皮开肉绽跳出来一般。
张衍走到他的面前,单膝点地,矮下身来。他沉默地注视着这张苍白惨淡的脸,望进那双目光有些空茫的眼睛里,最后抬手缓慢替他拭去唇角的血迹:“大师兄不必惊慌,不过是请师兄暂留此处的法阵而已,一个时辰之后便会随着岛上禁制自行解开。”
然而齐云天却并没有因为这一句解释而安下心来,他突然意识到不对,那只替他擦去血迹的手动作轻柔,完全有别于刚才斗法的狠厉。他猛地惊觉自己仿佛是忽略了什么,又或者说是漏算了什么,可是此刻精力的匮乏让他根本无从细细从头思量。
张衍注意到了他瞳仁的颤抖,抬起手似乎想安抚过那双眼睛,但随即又意识到这样的动作未免有些亲昵且不合时宜――他的手上还带着这个人唇角流出的血,这个人此刻的伤痕累累痛不欲生全都拜他所赐。于是他只能将手收回,平静地诉说着坚决的句子:“没关系,很快就会结束的。”
齐云天睁大眼,被某个字眼惊动,怔怔地望着他。大雨浇得他们彼此浑身湿透,长发湿濡地贴在颊边,目光亮得惊人。
“你放心,坐忘莲在我体内滋养多年,你我元神早已融洽,浑然一体如血亲兄弟。至于那道化剑剑意,我也是自清辰子当年伤你的那一剑中推演所得,打磨数十载,早已通透。”张衍轻声开口,耐心地将一切和盘托出,“今夜如此伤你非我本意,但唯有如此,你旧伤中的剑气……”他说至此处,忽又觉得这些话其实无需提起,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他看着那张血色褪去的脸,终是笑了笑,笑得就像是许多年前还是玄光境界的张衍,“其实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的,是你的话,我总会答应的。”
他微微倾身,认真地看着他:“大师兄,没有人愿意做棋子。”
“你……”齐云天有一瞬间地不解与茫然,“坐忘莲”三个字就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思绪上,他低咳出血沫,嗓中是刀割般的疼痛,根本无从开口。
什么滋养元神,什么化剑剑意,这到底是……
他胸膛起伏,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肩头的疼痛排山倒海地压来,全然剥夺了他说话的力气。
他只知道张衍看着自己的目光专注而凝定,像是在追忆什么。仿佛是要透过他,去看见过去的自己。
齐云天忍不住摇头,他只觉得张衍说出来的每一个字眼都叫他难以明了,陌生得可怕。
张衍看着他摇头,只无波无澜地继续说了下去,到了这一步,谁也无法再回头:“无论真心还是假意,这些年你确实助我良多,我也亏欠你良多。”他停顿片刻,想了想,终是放低了口吻,“那夜我确实没能第一眼认出那个女人就是‘花水月’中的真灵,毁你法器非我本意,累得你旧伤复发亦非我所愿……好在剑意已成,待得今次将坐忘莲重新交还于你,愈合旧伤,往后你便再无后顾之忧。”
齐云天蓦地抬起头,那一瞬间浑浑噩噩的思绪与锥心刺骨的疼痛都被剥离,只余下难以言喻的无望。
他听到了什么?这个人说什么?
归还……坐忘莲?
头痛欲裂,像是所有的痛苦一并涌到了脑海里,逼得人就要发疯。巨大的惶恐从天而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在害怕,是真的在害怕,那么多次命悬一线生死存亡的时候他也不曾有过这一刻的不知所措与胆战心惊。
他眼睁睁地看着张衍召出长天剑,剑尖倒转,挑开左肩的衣衫,露出半边健实的胸膛。他终于意识到对方要做些什么,他猛地清醒过来,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想要起身阻拦对方接下来的举动,然而法阵死死地锁住了他全部的动作,他被命运镇压得无从动弹。
“不……”他想要歇斯底里地开口,却止不住地咳出血来,沙哑虚弱的声音在雨中根本不值一提,“住手,求你……住――”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张衍不带丝毫犹豫地将长天剑刺入胸膛,温热的血溅在他们的脸上,转瞬又被大雨洗去。
痛。
不仅仅是血肉被利刃切割开的疼痛,还有某种更为可怕的痛楚缠绵在心底――坐忘莲早已与他神魂相牵,血脉相连,加上这些年地刻意滋养,几乎要成为那颗心的一部分――长剑透心而过的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某种来自命运的嘲笑。
可是他没有半点迟疑,有的决心一旦下定就再不会更改。他是抱着一定要赢的决心赶赴这场约定的,他必须得赢,必须得逼得齐云天法力耗尽,才能将藏于他肩头旧伤中的那些剑气全数逼出。
天水离玉所铸的长剑将坐忘莲一点点从心头剥离,然而张衍却忍受着所有令人发指的疼痛,平静而安然的注视着面前这张苍白的脸。这个人被旧伤折磨了数百年,如今也轮到他来品尝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他来得太迟了,如今总算才能偿还一二。
“不要……算我求你,别这么做……”齐云天失魂落魄地开口,连声音都在发抖,他从来没有这样软弱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冷硬了那么多年的一颗心,居然也会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