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范长青亦是大惊:“大师兄,这是……”
“没什么。”齐云天轻描淡写地截断了他的询问,和煦的笑意里带了某种毋庸置疑,“那就辛苦范师弟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范长青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齐云天疏于打点这些事情的时候也并非没有,但似眼下这般尽数不理,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实在是,匪夷所思。
“说来,有件事总归还是得报与大师兄知晓。”范长青刚要退下,又半路想起什么,再次开口,“任名遥任师弟几日前不知所踪,小弟派人去四处找了找,至今还无下落。”
周宣面上不动声色,目光却往齐云天那儿瞥了一眼。
齐云天神色淡淡的,随手抚过袖口:“哦?可有问过近来有何人见过任师弟么?”
“已是问过了,灵机院那儿有人说,一月之前,任师弟还曾去讨要过修炼的外物无果。”范长青叹了口气,“小弟心想,任师弟极有可能是外出寻药忘了向门中报备,昭幽天池那边也说,仿佛确实曾见着任师弟离山。大师兄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齐云天手上的动作有一瞬间细微的停顿,却并不明显。他仿佛思量了片刻,随即道:“若是离山,那找也无用,且先记上一笔报与老师知晓便是。”
“是。”
如此又闲话了几句,范长青与齐梦娇周宣三人便各自退去。齐云天在亭中独坐了半晌,看着阳光下茂盛葱茏的竹林与清澈静谧的湖泊,神色始终淡薄平静。
他往碧水寒潭边走去,见龙鲤还在湖底睡得香甜,便折了方向,往旁处步去。玄水真宫这样辽阔而广大,若是徒步,只怕走上一天一夜也未必能走尽每一处曲折回廊。可齐云天却觉得,这样才好,这样才足以消磨漫长寡淡的时光。一个人走着,总好过一个人坐着,躺着,这样一步又一步,总归显得是有事可做。
他想起自己该上一炷香,于是来到了玄水真宫角落处的一座偏殿――按照溟沧的规制,洞天福地的宫宇殿室都需要有这样一座供奉道宝的礼殿,只是大多数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入内祭拜的时候。他也不例外。
偏殿内不过一座香案,两支明烛,供奉之处空空如也,四面尽管被逐雨虾们打点得整洁,看起来也依旧像是蒙了一层灰。
齐云天自龛上取了三枝香,在烛火上点燃。他看着那寥寥青烟上浮,倒也不拜,只沉默地将香插入炉中。
“我很抱歉,”过去良久,他才低声开口,对着那些虚浮的尘埃发话,“你当年救了梦娇,于我算有大恩,结果那夜为求稳妥,我反倒借你之名,说了些放肆之语,确实不该……最后反而弄巧成拙。”
他很遗憾,他甚至连此刻想要道歉的那个人是何面目,都已经回忆不起。倘若对那个寡淡的身影他能有哪怕一丝遗留的情谊,似乎也不必再这般愧疚,此刻一颗心也无需空洞到找不到填补之物。然而是真的骗不了自己。
“你与骊山派之恩,他日机缘到了,我自当回报,以后也不会再有这等事惊扰你的在天之灵。至于旁的,恕我便多给不起了。”
齐云天在龛前一直待到那三炷香燃尽,眼见最后一寸灰跌落在香炉中,便一掸衣袖,转身离开了此地。
第306章
范长青出得玄水真宫后,抱着一摞卷宗很是发愁――他此刻抱在手中的不过是少数,更有成百上千份文书积压在他的袖囊里――齐云天可以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力不从心”,但自己又该去何处找一个合适的主事之人?
需知齐云天可以如此游刃有余地打点门中诸事,绝不止是因为有一层三代辈大弟子,下一任溟沧执掌的名分在。范长青早年便时常听孟师提起,这位大师兄博闻强识,心思细腻,料理事务更是处处周全,少有人及得上。他这么多年往来玄水真宫耳濡目染,更是获益匪浅,心中只觉得钦佩。
玄水真宫外一片风平浪静,阳光温存,海面上是大朵大朵浮云的影子在徐徐来去。范长青腆着肚子立在云头咀嚼了片刻齐云天的交代,将那句“门中自有良才美玉,说得上话的也大有人在”反复揣摩,终于品出了一丝玄妙。
能值得大师兄称赞一句“良才美玉”,如今在门中又“说得上话”的,可不只有昭幽天池那一位吗?
想通了这一层,范长青自觉自己已然领会到了齐云天的用意――原来大师兄是想多放些手中之权给张衍。需知当年霍轩与杜德任十大弟子首座时,许多大权仍是着落在玄水真宫,而如今却肯尽数交予张衍,看来大师兄对那张衍,确实很看重。
昭幽天池主府之内,已接连十数日灯火通明,壁龛上的明珠伴着烛火,将整个洞府照得如同白昼。然而这样的光亮却并非为了通宵达旦的宴饮作乐,偌大的洞府内,四处散落着之前二十年间积压的公务文书,而洞府的主人正在案前一本本翻阅那些冗杂的琐屑。
张衍用朱笔草草批复了下院呈上来的几份弟子名册,随手丢开后转而又拿过就近一本紫光院的请示,紧接着还有无数份九院的其他事务等着他阅览。
就这么忙碌了不知多久,他忽觉有些不对――自己忙活了那么多日,怎地还压了那么多事务?
张衍啪的一声将手中文书合上:“景游何在?”
“老爷有何吩……哎哟,吩咐?”景游抱着又一摞卷宗跌跌撞撞地入内听候使唤。
“……”张衍冷眼看着那些新添的俗务,难得地,觉得有些头疼,但他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口吻听起来轻描淡写一些,“怎么还有那么多?”
景游小心翼翼地回禀:“老爷息怒,外面还有两摞。”他感觉到四周气机一沉,连忙又道,“前几日范长青范真人来过一次,言是来交接十大弟子首座的事务,日后九院诸事,并上一些旁处的事宜,都会送到昭幽天池来由老爷过目。”
朱笔在纸上重重一杵,留下触目惊心的一片红。张衍抬起头,看着那一纸又一纸文书,只觉得像是刮来的风雪。
“都清点好了么?”他的口吻忽地低了下来,淡淡问道。
景游只觉得四周威压撤去,大喘了几口气候,赶紧禀告:“回老爷的话,都已是分门别类清点好了,老爷可要现在看吗?”
“不必了。”张衍捏了捏鼻梁,可有可无地开口,“去把雁依叫来吧。”
不多时,刘雁依已是到了,规规矩矩在洞府外口称恩师。
张衍挥手扫开一片供她落脚之处,命景游在外间设下一方案几与笔砚,向着自己的大弟子沉声嘱咐:“坐吧。”
刘雁依看了眼面前那一摞事务,已猜到了个大概,心里难得咯噔了一下。虽说有事弟子服其劳,但……
“你这些年打点昭幽天池倒还算处事周全,多历练一番,权当开阔下眼界也好。”张衍口气仍是淡淡的。
“恩师,这等门中事宜,弟子不敢僭越。”刘雁依镇定作答。
“你如今修为渐长,但料理事务一途还需向着你那齐梦娇师姐多学着一些。”张衍本是随口一说,随即自觉失言,皱了皱眉,只道,“都是些九院日常基本的琐屑,你看了也不算逾矩,若有拿不定主意的,便搁在一旁由为师来处置便是。”
刘雁依在外间,虽不曾得见自家恩师的神色,但也约摸听出几分不愉,想来这些繁琐事务确实教他老人家头疼。她信手拿过最上面一卷文书,见是功德院的批文,心中依稀有些讶异――需知功德院虽有数名德高望重的长老坐镇,但主事的却是齐梦娇。似这等事务,从前仿佛都是交由玄水真宫处置,却不知如今为何送到了昭幽天池来?
她思及那夜她这恩师怒气冲冲地归来,还勒令她不许与玄水真宫外来,目光不由深邃了几分。
您与齐师伯闹矛盾,火气倒冲着别处撒……
张衍自然不知道自己这大弟子看似冷静端持,实则心中早已看穿一切,只觉得找了助力来替自己滤去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轻松不少。然而他抬头看着面前那些必须由自己百般斟酌才能定论的事宜,又觉得这轻松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并非不懂得如何处置这些大小事务,只是习惯了一心修玄,甚少将心思放在这些劳心劳神的案牍之上。自继任十大弟子首座之位后,手头多出些杂事本是意料之中,却不曾想竟会这么多。之前自己料理的那些,不过十之一二罢了。
范长青会来交接事务,背后是谁的意思,不言自明……张衍翻过一本方尘院的谱册,上面报来的飞宫数目似与之前拨划的外物之数不能对上。于是他只能转而去翻找灵机院的谱册记录来与之核对。好不容易摸清楚究竟是哪一方在中饱私囊,转而又需平衡师徒一脉与世家间的一些赏赐。一桩桩一件件下来,饶是他定性再好,也觉得有些不耐,只是诸事当前,总得一行行往下看。
其实是不该意外的,许多次造访玄水真宫的时候,他都能看到那个人执着一卷文书批阅,上面字字分明且详细,将一应外物划归到各处,调度着一派山门的所需所求。如今也轮到他来做这个调度之人,可他只觉得有些兴趣索然。
那个人当初,究竟是如何做到那般从容且仿佛不知疲倦的呢?
这样的念头不过转了转,便不肯往下再想了。已经没有计较的必要,该如何,便如何就是。或许他从来没有哪一次猜中过那个人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