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他,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弟子名册上,“任名遥”那个名字后的“下落不明”四个字改换为“离山寻药”。原来到了这个位置上,手上握着笔,与握着刀斧,原也没什么区别。
心口处那缕剑意又有些不安分,绞出细密的疼痛,教人猛地清醒过来。
张衍提笔在一旁的朱砂里蘸了蘸,摒弃那些多余的情绪,将心思重新放回了眼前的正事上。
第307章
不知从何时开始,日子开始变得漫长起来。漆黑的夜晚似乎怎么也没有尽头,而白日里的光景也拖沓得无所事事。
有时候倚靠着凉亭的阑干一觉睡醒,醒来时日头仿佛都不曾偏移;又或是将一卷早已翻烂的道经再细细看过一遍,再抬头竟也才过去不足一个时辰。齐云天偶尔会觉得,也许是某种不可抗的力量囚禁了这片寥落的宫宇,无止境地延长了这些百无聊赖的时光。于是他偶尔也会带着龙鲤外出,任由它在龙渊大泽恣意嬉闹,卷起滔天的浪潮。浪潮拍打在礁岩与岛岸上,粉碎成雪白的泡沫,日子依旧那么漫长。
最后,他还是只有回到玄水真宫,回到这片危危殿宇之间。
世家一开始似乎还不太相信他突如其来的退让――也没有谁会相信一个人在打下了大半城池的时候会鸣金收兵,任由先前种种苦功付诸流水――九院时常有长老拿着诸多公文前来百般试探,却一概被范长青挡了回去。
“大师兄近来忙于打磨功行,无暇见客,还请回吧。”
往往范长青在前殿这般迎来送往时,齐云天正背靠着龙鲤坐在岸旁,拿着一卷蚀文典策考教弟子。
这还是第一次,他因为疲倦而想要逃离什么。原来他也会力不从心。
一日又一日过去,玄水真宫虽未如何闭门拒客,但能见到齐云天之人寥寥无几。当然,总有些人,确实不好回绝。
“恩师,宁师叔来了。”
齐梦娇的禀告打断了齐云天的思绪,他自案前抬起头,便见自己徒儿领着一名白衣青年缓步而来,于是搁下手中的玉笔,随手将面前那张纸揉皱,起身迎出:“宁师弟今日怎么有闲暇来为兄处?听孙师叔说,你参悟功行正是要紧的关头。”
宁冲玄一拱手:“小弟前日里出关,有劳师兄挂念。”
齐云天留心了一下他周身的气机,便觉一股剑意锋锐的气息比之以往更加深邃浩荡,当是在《云霄千夺剑经》上更近了一步。他微微点头,以示赞许,旋即一笑:“若无旁事,不妨稍坐一二,你我兄弟二人倒也许久不曾聚过了。”
宁冲玄正色道:“却是坐不得,不过稍后再叙也不迟。我此番前来乃是奉恩师之命,请大师兄往长观洞天赴宴。”
齐云天笑意温和:“哦?孙师叔盛情相邀,本不该推辞,只是……”
“大师兄,”宁冲玄自然能听出他话中的推辞之意,只能平添了几分诚恳,“我知大师兄不喜喧嚣,只是此番孟真人沈真人与张师弟皆是有事不得出,是以唯有请大师兄同我走上这一遭。”
一颗揪着的心忽地一松,齐云天缓缓笑开:“如此,那倒确实不好拂了孙师叔的性子,我们这便过去吧。”
“多谢师兄成全。”宁冲玄又是一礼,这便与齐云天同行,往长观洞天而去。
――转身时,他的目光不经意落到自案上滚下的那个纸团上。方才齐云天仿佛是在写着什么,只是因为他的突然来访,这才作废。他目力极好,平日里练习功法神通时,一缕剑气可将百里之外的飞鸟尾羽削下一毫,此时虽只无心的一眼,倒也分辨出了半截句子,仿佛是什么“照君一江明”,却也不知是写给谁的。
长观湛渊和光洞天。
姿态婀娜的鱼姬手捧明珠于海中婉转起舞,自玉台上凭栏望去,只觉一片星辰入水,旖旎万千。风中送来婉转的歌声,未成曲调先有情,丝竹悦耳,仙音悠扬。酒过三巡,孙真人已是有了几分醉意,连什么时候抓着鱼姬的手改抓做了宁冲玄也不知晓。
齐云天居于下位,恰到好处地称赞两句这些美酒美人,三言两语倒也把这个长辈哄得开怀大笑,招呼着鱼姬给两人满上。他素来自持,且不喜饮酒,但这些心思甚少外露,也甚少有人记得。此刻既是来与长辈作陪,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只是几杯烈酒入喉,此刻后劲上来,到底有些恍惚。
但他连恍惚都已习惯了克制,含笑听着孙真人说起四方趣事,该接话时接上两句,该倾听时绝不多嘴。他不动声色地劝着酒,心中估摸着,按这位孙师叔的酒量,大抵再喝上三五杯,也当是要由宁冲玄扶去休息了。
孙至言喝得有些上头――这“斗婵娟”胜在后劲绵长,入口时甘爽醇芳,尚不觉如何辣口,一定要赏罢莺歌燕舞,酒过三巡,才会生出醉眼看花的迷蒙来――他信手往旁边一揽,自觉美人在怀,心中惬意。宁冲玄对此早已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挺直了腰板,替他将歪斜的酒杯扶正,免得酒水泼洒出来。
齐云天默默瞧着,只觉得为人弟子,都各有各的不容易。
“唔,对了,云天,你怎么是一个人来的?”孙至言灌了口酒,转而举杯示意满上,醉醺醺地一笑,“怎地不带上那张衍……”
一口冷酒哽在喉中,随即还是默然咽下。齐云天本想笑着敷衍几句应对过去,然而那酒意已是消磨了大半思绪,只觉得脑海里火辣辣地烧作一片,头疼得厉害。
倒是宁冲玄主动接话:“昭幽天池那厢也去请过,但听刘师侄说,张师弟近来公务繁忙,无暇他顾。”
孙至言有些不满地撇撇嘴:“什么公务繁忙,必是找的幌子,下回必要把酒罚回来。”他说着,想起旁边还坐着个齐云天,当即笑道,“倒也不必等到下回了,喏,张衍那杯就由云天你替他喝了吧。”
“……是。”齐云天低声应下,只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连习惯了的笑意都险些要挂不住。清冽的酒水不知为何,在口中就变了滋味,苦得难以下咽,又不得不下咽。好在他还谨记着一个三代辈大弟子应当端持的仪态,不曾有半点失礼之处。
后面似乎又絮絮地说了不少话,到最后孙真人醉得厉害了,便只剩下哼着不着四六的调子,由宁冲玄掺着回云榻上躺着歇息。齐云天顺势起身告辞,言是自己不过浅酌几杯,无需相送,终是离开了这片莺歌燕舞之地。
“朝来提笔写相思,只恐入暮云雨迟。相见不识相别恨,未至情深情不知。”
一曲作罢,鱼姬们忽又作了旧时曲调,款款唱着相思不相思的句子。齐云天行至回廊尽头,终是忍不住扶着廊柱一顿,抬手掩唇,压下一腔苦水翻腾。
齐云天无知无觉地步出长观洞天,一时间分不清眼下是何时辰,驾着云头又该去往何处。其实都没有什么分别,能有什么区别呢?
极天之上罡风刺骨,偏偏半点也无法教人清醒过来,知觉都是麻木而无谓的,只觉得卸下了太多,整个人反而虚浮得落不到实处。是的,好像不知从何时起,整个人便空落落了下来,仿佛被挖去了一块,于是千方百计地想要去填满。用什么都好,什么都无所谓。他有弟子相陪,有经文为伴,还能与人畅然宴饮……可为何那片虚无如此浩瀚而深不见底,如何也填不满,甚至半分也填不上。
青衣被风吹得招展,长发也随之散乱。齐云天下意识自袖中摸出发带要去束了那些碎发,腕上动作却猛地一僵。
手上忽地生出了一丝力气,死死地攥住了那根青色的发带。他举目四望,四面空茫唯有他一人孤立云头。他依稀觉得这片海域有些熟悉,支着额头略想了想,才恍然记起,再往前,便是正德大崇浩元洞天。
“呵,呵呵……”齐云天抬手掩面,低声笑了起来,“师不师,徒不徒啊……”
他终于自一片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尽管身体仍残留着醉意,一颗心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迷蒙下去。北冥真水乖觉地拥簇而来,盘踞四方,他索性将法力尽数震开,勒令一方浪潮相随。他只觉得自己太需要这一刻的山呼海啸,太需要有什么相伴左右。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的。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从那以后,再如何痛不欲生,也会活下去。
第308章
大雨如注,将水面打得支离破碎,这一季最后一点花色也败落在这场雨中。站在高处的飞桥凭栏远眺,密密的水线将远处溟沧的山门织成一片模糊的青色,近处昭幽天池的殿宇楼阁被洗出澹澹的光泽。这一年的春意便如昨岁一般,荒芜得不成样子,仿佛花未开上几枝便已谢了,然后转眼蹉跎过秋冬,又是一轮周而复始,重蹈覆辙。
张衍立于檐下,漫不经心地远观着这样一场大雨,心思并未着落在雨上。难得今日批阅完九院的公文还有富余的闲暇可以怠惰,他自己都不觉意外,原来他也会有偶尔想要怠惰的时候。
一开始是真的难以习惯,冗杂得看不到尽头的文书汪洋一般朝着昭幽天池淹来,每一桩小事也许背后都能牵扯出错综复杂的缘由,必须反复思量,才能理出头绪。后来,居然渐渐也就淡然了,就如无数次摸索功法修行的门路一般,也一点点摸索出了如何斡旋于那些琐事的窍门。
有时将最后一本文书合上,心中冷不丁会冒出一点锋利的念头――自己本就可以游刃有余应对这一切,无需什么遮风挡雨,也无需什么……
然后这点锋利便被生生折断,留下一截断刃扎在心头,无端端地苦闷。
“老爷,这是刚送来的……”景游抱着几份卷宗上前,努力将嗓音压低,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手中这些俗务显得不那么繁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