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梦娇原想着是去昭幽天池走上一遭,闻得此言亦觉得有理。眼下许多事情还不明了,断不能随便擅作主张。她定了定心神,点头应允:“晚辈知晓了。今夜不过是龙鲤一时顽劣,这才闹了些许动静,如今已然无事。”
“真是个贴心懂事的小丫头,不像他徒弟,倒像他闺女。”真灵吃吃地笑起来,“这小子其实也很有福气嘛。”
齐梦娇愣了一下,随即垂眼一笑,微微摇了摇头:“如果不是恩师,我现在也只是路边一个野孩子。能遇见恩师,是我的福气才对。”她起身向着红衣真灵郑重一拜,“恩师就拜托您了,晚辈先行告退。”
红衣真灵坐在高处的台阶上,看着那个眼睛仍有些发红的少女离开大殿,渐渐收敛了笑意,细长的眉宇间浮起一点哀愁。她转头注视着法榻上仍未醒来的青衣修士,良久,终是低低地叹息一声。
“可怜啊。”
就像是做了场无谓的梦,梦里跋涉千里,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之地,于是剩下的只有疲倦,与追逐海市蜃楼的无望。
齐云天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漆黑,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仍在梦中。渐渐地,他才找回身体的知觉,艰难地从这片黑暗里分辨出顶上的雕梁画栋,原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已经回到了玄水真宫,回到了天一殿,回到了这个他所熟悉的,可以聊以慰藉的地方。
“你醒啦。”“花水月”真灵的声音在一旁幽幽响起,“认得出我是谁吗?”
齐云天有些疲倦地转过头,去追寻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看着那个坐在台阶上的红色身影,张了张口,只觉得口中一片干苦涩意,嗓音沙哑得厉害:“前辈?”
真灵点了点头,毫不客气:“看来是真的醒了。你之前看着真像一个疯子。”
“是么?”齐云天抬手搭在额头上,疲倦地回忆了半晌,最后轻声道,“吓着你了吧,抱歉。”
“不用道歉,谁都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真灵抱着膝盖,偏着头看着他,“偶尔疯一疯也没关系的。”
齐云天牵动唇角,仿佛是笑了笑。
沉默来得那样胶着,红衣的真灵看着那张苍白的脸,终是忍不住先开口:“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想起来了。”齐云天轻声开口,讲述着一个教他不堪重负的事实,“他都知道了。”
“什么?”真灵一时间没能马上反应过来,随即才明白他的意思,眉头紧紧地皱起,斩钉截铁地开口,“不可能的。”
她反驳得太过利落,以至于教齐云天都不觉注目于她。
真灵对上那一瞬间略显茫然的目光,咬了咬唇,重复了一遍:“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想起来的。你怎么会突然这么想?”
齐云天阖上眼,他现在听什么都只觉得疲倦:“都无所谓了。”
“你们吵架了吗?”
“也许只是太累了。”齐云天抬手摸索着自己的眼角,那里果然是干涸一片,“也许是一开始就错了。”
真灵不易察觉地一愣,随即小声开口:“你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齐云天并不理会她,任凭她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里。
――“是不明白,还是不敢明白?毕竟那可是你一手磨出来的刀,当然不敢相信那把刀会有指向你的那一天。”
――“不……你不能杀我!你会遭报应的!”
――“不敢当。大师兄连坐忘莲这等元神法宝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附于我身,又有何事不能做得天衣无缝?”
“原来这就是……我的报应啊。”他轻声开口,仿佛叹息。
黑暗淹没了他,他也就此放任自己沉入荒芜的深渊。而这一次,将他拉出这片暗无天日的人,已不会再伸出手来。
第305章
“花水月”真灵再见到齐云天已是七日之后了。她那日离去前,特地将“花水月”留在了天一殿的法榻旁,此刻感觉到气机波澜,便知当是人已经醒了。
她拎着裙摆拾级而上,正撞见齐云天自大殿走出,一袭天水青的道袍被风吹得舒展开来。他看起来一切都好,虽然长发未束,气色却已是如常,不见一丝不合时宜的情绪,就如衣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
“你……”真灵看着阳光照亮那张自暗处浮现的脸,反而觉得有些忐忑。
齐云天远望着殿外晴好的天气,随即目光落在她身上,将棱花镜交还于她,微微笑了笑:“有劳前辈费心了。”
真灵并不接过,只一丝不苟地打量着他,道:“你还是拿着吧,有什么事也方便叫我。你已经没事了吗?”
齐云天笑着抬袖一拂,收起殿前那堆积的卷宗,步下台阶,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照亮袖口的云纹,若即若离:“梦娇他们都还好么?”
“都好。只要你好,他们自然就好。”真灵跟在他的身后,见他肯开口说上几句话,多少有些欣慰,“你那两个徒弟都来看过你,不过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在殿外向你问个安,等不到你回应,便磕个头退下了。”
齐云天来到林间的凉亭里坐下,弹了三张法符出去,不多时,齐梦娇与周宣便结伴匆匆来了,真灵也随之隐没了身形。
“恩师。”齐、周二人入得亭中,各自稽首一拜。
齐云天含笑抬了抬手,示意他们无需多礼:“坐吧,为师也许久没有同你们说会儿话了。”
齐梦娇与周宣俱是一愣,对视一眼,都有些不解与讶异。前者到底陪伴齐云天时日更久,当下自然先一步反应过来,笑道:“恩师素来日理万机,今日倒难得有了闲暇,可是要考教弟子们的功课?”
周宣自入得元婴后功行便进展困顿,一则受限于天资,二则他乃是记名弟子,虽修《玄泽真妙上洞功》,但不得真传,前途有限。若齐云天此刻问起,他纵使再尴尬,也只得一五一十答了。相比起来,齐梦娇倒更为坦然,她当年被一杯酒毁了道根,从此只能止步化丹三重境,元婴无望,只怕再有不到两百年也当寿尽,是以许多事情已早早想开。
而齐云天却只是温言问询了他们几句近来的境况,叮嘱齐梦娇多按自己所传的炼气之法养生,又向着周宣多问了两句他那徒儿的事情。
“倒是个可爱的孩子,也不必太拘着。”齐云天淡淡道,“多领她四处去转转也好。”
周宣只觉得齐云天今日分外宽和,比起严师,更像个和蔼的长辈。他虽也跟随齐云天有些年头,但很少会产生这样的感觉。他连忙应下:“是。恩师若喜欢那孩子,弟子改日便多带她过来向恩师问安。”
齐云天轻轻舒了口气,转而道:“一晃眼你也元婴了,只是按门中规矩,五功三经非真传弟子不可精修。之前为师整理了两份旁的功法,倒正合适你与梦娇修习。自明日起,九院那边的差事就免了吧,留在玄水真宫好生修行便是。”
这次连齐梦娇都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恩师,可是我等惹了什么……”
齐云天微微摇头,宽慰一笑:“如今魔劫渐近,再有十年不到,便有魔穴现世。为师不能拿你们去冒这个险。至于旁的事情……”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竹林小路的尽头,见范长青正急急忙忙地赶来,笑了笑:“范师弟无需如此匆忙。”
齐梦娇与周宣随之起身见礼,口称范师叔,范长青忙扶了他们,又向着齐云天一拜:“大师兄相召,小弟岂可怠慢?不知大师兄有何吩咐?”
齐云天虚扶了他一把,笑意温和:“为兄近日于修行上若有所悟,门中许多琐屑之事料理起来力不从心,这些……”他衣袖一扫,将前前后后积压的许多卷宗撂在案几之上,“以后便不必送到玄水真宫了。门中自有良才美玉,说得上话的也大有人在,交由给他们处置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