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倒已习惯宁冲玄的直来直往,反是一笑:“众位师兄好意,张衍已是知晓,只是此事涉及首座之位更替,恐怕一时间……”齐云天此番虽是占了个先下手为强,但世家又岂会善罢甘休?
“大师兄遣我等前来,一则是为确定你如今修为几何,二则便是想就此事问上一句你的意思。既然师弟有意,那么旁事无需忧心,只待水到渠成便是。”洛清羽舒出一口气,笑了笑,似放下心来,随即与宁冲玄道,“宁师弟,既然张师弟已应允,那大师兄那边,还需劳你跑上一趟了。”
宁冲玄略一点头,干脆地向着两人一拱手,转身化作一道剑光远去。
张衍目送着那袭白衣飒然远走,再不见踪影后,这才转向面前的青衣道人:“看来洛师兄有话要单独嘱咐师弟了。”
洛清羽略微一笑,取出一封书信交到他手。
张衍见那信上加封了一道未曾见过的青色符印,不觉抬手抚过,上面“沧玄水敕”四字古朴端穆,隐隐透着浑厚法力。“这是……”他并不急于拆开,只以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洛清羽。
“大师兄让我将此信转交与你。”洛清羽点了点头,示意正如他所想,“上面所加乃是历任玄水真宫宫主之印。大师兄昨夜便是以此物传召我与宁师弟,庄师弟还有琴师妹往玄水真宫共计此事。”
张衍静默片刻,拂去法印,将书信拆开,熟悉的字迹就这么映入眼中。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笔迹,一撇一捺都是端方而从容的。信上并无称谓与落款,但那字里行间的口吻一看便知是写给他的。三言两语,意思倒也简单,只说十大弟子首座之事自有玄水真宫筹谋,要他在昭幽天池静心安顿几日即可。
“东胜一别,迩来九十又四载,诸事落定,自当一叙。安之,念之。”
张衍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句上良久,他正要将书信折好收起,手中信笺却忽地化作一片水花自他指缝间溜走,了无痕迹。
“如今多事之秋,大师兄此举也是谨慎为上。”洛清羽虽不知信中内容为何,但约摸能猜到一二,好心提醒,“这百许年师弟不在门中,许多事情知晓得未必详细。门中动荡的,远不止十大弟子之位。若有你登上首座之位,襄助大师兄,自然最好。”
张衍目光不觉一沉:“敢问师兄,门中这些年发生了何事?”
洛清羽似有些为难,想了想,只得如实告知:“魔劫将至,我等入得元婴境界的弟子皆是被外放出山历练,这本是情理之中,但我世家却借霍师兄离山为由,暗中削了他的权,转而扶植杜德杜师弟。”他显然并不习惯说起这些事情,“至此以后,门中世家之势渐起。沈真人虽成就洞天,但毕竟资历不比世家四位真人,秦真人也少有露面。好在数十年前,大师兄肯出面主持一些门中之事,世家仿佛到底还是有所收敛。”
“大师兄他……”张衍张了张口,一时间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最后收敛了那些不该暴露于人前的措辞,只剩一句,“大师兄既然出面,想必诸事顺遂。”
洛清羽微微摇头:“虽则顺遂,但向大师兄施压的毕竟是洞天真人,想来其中还有诸多辛苦,只是我等不知罢了。”
“孟真人德高望重,又岂会坐视不理?”张衍皱起眉。
洛清羽神色忽地有了些细微的变化,抿了抿唇,显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句。他思量再三,只得模棱两可道:“张师弟,人人皆有自己的苦处,大师兄又何尝不是?孟真人……孟真人也并非时时都能照拂周全的。”
张衍听他话里有话,却并不因此作罢,反倒开始寻根究底:“洛师兄此言说得师弟糊涂,可否明示?”
洛清羽摇头:“此乃大师兄的私事,不可妄议。”
“洛师兄如此讳莫如深,必然不是小事。”张衍知他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关键隐秘,“只是师兄亦说如今局面动荡,还请告知一二,我也好为大师兄尽心分忧。”
洛清羽迟疑片刻,仍是不曾松口:“张师弟,你只听为兄一句。昔年大师兄为十大弟子首座时,师徒一脉全靠他来压服众人,待得你入主此位,压力必然也是不小。门中之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务必保重。”
第263章
张衍凝神听着,知他乃肺腑之言,遂点头道:“多谢师兄好意,我自当谨记。”
“三年前,门中大比,正逢霍师兄与钟师兄去位之期。”洛清羽轻叹一声,与他娓娓道来那些不见血的纷争,“那时,世家的陈真人有言,说从前的大比裁正荀真人已是寿尽转生,需重新选一位声名足够压服后辈,又公平公正之人出来主持此事,于是举荐了大师兄。世家其他几位真人,也是附议。”
张衍一听便知,此乃世家为了保杜德上位而有意为之。若教齐云天为裁正,届时大比之上,师徒一脉纵使要遣人出战,也无法有更多动作,不然稍有不慎,便会将其牵连入内。如此一来,自然备受掣肘。
“以师兄的修为本可与杜德一战,如此一来,确实无从下手。”张衍心中明了,却不点破。
洛清羽不禁苦笑:“师弟说笑了,以我之能与之交手,未必能讨到多少好处。大师兄想来也知此乃死局,不得不让出这一步,所以授意我学当初钟师兄那般闭关不出,避过了此番大比风头。”
张衍听他如此说,不觉细细思量了起来。齐云天先前来东胜洲寻自己时,他们曾一起议过首座更替之事。自己那时并不知师徒一脉与世家已渐渐有了锱铢必较的苗头,只听齐云天的口吻,仿佛那首座之位他自有一番计划考量。眼下看来,教洛清羽暂且退避,只怕未必是困于世家手段,无法施展,而是顺水推舟,另有打算之举。
他便知他这位大师兄断不会闷声吃了世家的亏。他暗自一笑,觉得放心了些。
“霍师兄在位时,行事沉稳温和,手段怀柔,而杜师弟接过此位后,便激进许多,世家也随之水涨船高。别的不提,就说师弟你回山之事,火啸宫那边便下了谕令,言是命门中弟子不得出门迎候。”洛清羽说到这里,似有些不认同地皱了皱眉。
张衍心中有几分不屑,面上倒是不做评价。自己如今回山,于世家而言,自然如鲠在喉,有此举动,无需意外。
洛清羽复又道:“消息传来时我等正在玄水真宫听大师兄议事,我本还担心你门下弟子会有为难,如今看来,师弟门下英才荟萃,俱是有胆有识之辈。”
“洛师兄谬赞了。”张衍一拱手,替自家徒儿们承了这句夸奖,心中更明白过来齐云天前洛清羽与宁冲玄前来,为的也是要在世家脸上掴一巴掌,只怕再过些时候,庄不凡与琴楠,也会来昭幽天池以示支持。
洛清羽还了一礼:“为兄此番出来得仓促,不好多留,大师兄之信已是带到,眼下先行一步。”他说着,又不由一笑“等再见时,便是向张师弟贺登高之喜了。”
张衍知晓齐云天当是已有十拿九稳的把握,此事大约不过几日便有结果,也不推脱,只与洛清羽以平礼一拜,便目送对方化作一道青影离去。
他又在极天上独自长考了些时候,转而忆起底下还候着一干弟子,这才一掸袖袍施施然折返。老实说,直到一群昭幽门下的三代弟子在他面前齐刷刷跪下,喊出那句“师祖”的时候,张衍才忽觉岁月不饶人,自己竟也是实打实地升到了这样的辈分。
他重归于众人面前,见刘雁依等人果然仍在下恭候,笑了笑,出言勉励几句后忽然忆起方才洛清羽所说之事,遂向着自己的大弟子问道:“雁依,门中可是有约束弟子不得外出迎候的谕令下来?”
刘雁依眉目清冷,对答平静:“昨夜火啸宫确实传来符信,言是杜真人有命,凡我溟沧弟子,安守山门,一概不得外出,违者重处。”
张衍若有所思:“那符信呢?”
“启禀恩师,已是撕了。”刘雁依沉着道。
“好。”张衍闻言一笑,当即赞了一句,只觉得不愧是自己的弟子,就该有这样一份气魄。欣慰之余,他又不觉有些纳闷,这孩子从前还算文静秀气,如今瞧着也依旧端庄,自己这么多年从没惯着过,却不知如何有了那么大的胆子,十大弟子首座的符信也说撕就撕。
刘雁依又道:“齐师伯一早有言,世家如敢冒犯昭幽天池,不必与之客气。待得恩师归来时,自有恩师处置;若恩师不曾归来,自有玄水真宫做主。”
“……”
哦,原来胆子是这么惯出来的。
张衍找到了源头,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随即想起还有晚辈在场,便又将这笑拿捏得不失威严,面上只正经道:“大师兄有心了,改日为师自当去拜谢。”
他之前就已瞧出刘雁依身上修《玄泽真妙上洞功》的水汽灵机比之从前更添几分深邃,眼下仔细分辨,终于明白那熟悉的感觉自何而来――这等隐而不发,端而不凝之势,倒有几分齐云天的风格。
他示意门下众人各行诸事,又嘱咐商裳安顿好自己自东胜洲领回来的几人后,倒也不急着入府,反是行至山崖之前,眺望着远处溟沧山门的隐约轮廓。此处的雨虽是停了,但只怕山门中的风雨,这才要开始。
浮游天宫内,秦掌门依旧高居星台之上,只是下首处秦秦真人之位由沈柏霜暂代,再往下,世家与师徒一脉几位洞天真人各自分列于两侧落座。而此番议事之人却远不止门中洞天,在他们之下,还坐着十数名元婴三重境的真人,多为耆德硕老之辈,唯有几人神貌疏朗,犹是年轻模样。
这十数人中,居于首位的自是如今玄水真宫之主,三代辈大弟子齐云天无误。齐云天虽于数百年前退下十大弟子首座之位,又并未入上三殿领职,但论在门中威望势力,却远胜那些上三殿的长老们。也唯有齐云天,直到此时此刻仍是一派无波无澜的安然姿态,丝毫不逊色于几位洞天真人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