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大比,洛清羽借故闭关不争此位,宁冲玄亦不曾出战,我便知不会有这么便宜的事。”杜德冷声开口,挥袖间一团火光已是裹住那文书,转眼烧了个灰飞烟灭,“你若有意此位,拿去便是。”
萧傥掸去飞落到衣衫上的灰烬:“杜师兄此言差矣,我等生是世家子弟,自当为家族肝脑涂地。此位能者居之,眼下非你不可。只看这几百年,几位真人先是夺了方师弟的位,又架空了霍师兄的权,你便该当看清。如今世家只信我等嫡出后辈,那些入赘上位的,总归都是外人。”
杜德冷冷看向他:“你倒乖觉。”
“非是我乖觉,而是形势比人强。”萧傥并不介意他的冷言冷语,“你执掌首座之位这三年,真正落到手上的实权,与玄水真宫那位在任时手握的实权哪里可比?家族又岂能不争?你也清楚吧,倘若我不姓萧,你不姓杜,今日你我就不是在此为能得几分权而争,而是被不知道是谁的一纸谕令派去镇压魔穴,为一寸功德争得头破血流甚至身死人手。”
他说罢,自觉语气到底过激了些,向着杜德一拱手,转而大步向外走去。
临行至门口时,他终是忍不住顿住脚步,又放缓了语气,转头继续道:“陈韩杜萧四家数千年荣华,皆是顶上的洞天真人一分分争来的。千千万万世家后辈全指望着他们的余荫庇佑,他们岂能不争?更何况……”
杜德听他话语陡然一低,竟似有几分犹疑,不觉转头瞧了他一眼。
萧傥闭口不言,抬手虚写了几字飞入他手。杜德低头一看掌心,饶是他素来不动如山,目光也是一颤。
“我也是偶然听到昼空殿几个长老议论才知道的。当时以为不过是一点无稽之谈,但你观今日议事,四位真人独独陈真人未到……”萧傥神色郁郁,声音愈发低沉,“若失了陈氏这棵大树,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三年前大比,陈真人还曾露面,未见任何异样。”杜德皱了皱眉。
萧傥只道:“哪怕洞天真人,也非是不老不死之辈。陈真人若不能效仿陈氏之祖飞升上界,那只怕……”
他堪堪止住了话语,摇了摇头,转身告辞离去。
这一年溟沧的六月,一场雨阴沉沉压在天上好些时日,却始终不肯落下。直到四面快生出了凡俗人间这个时令才有的燥热,滂沱暴雨才伴着一纸门中弟子镇压魔穴不力的消息姗姗来迟。
玄水真宫内,齐云天端坐于亭中,手执飞书漫不经心地看过,随即交予一旁的周宣:“你如何看?”
“若单说这信上之事,便是此番门中折损了一个元婴长老在外,虽则可惜,但魔劫当前,死伤在所难免,也在情理之中。”周宣一时间不得要领,只得说出自己所能看得分明的重点。
齐云天笑意深邃如静潭:“折了那么多人手,世家已是忍不住了。”他抬手伸出凉亭,任由一天冷彻的雨水浇落在手中,洗得他手指细瘦而苍白,“也罢,就陪他们多玩玩也好,权当打发后面数十年时日。”
“恩师!”
雨幕中遥遥传来一声呼唤,齐云天与周宣转头看去,便见齐梦娇提着裙摆,撑着云伞匆匆跑来。齐云天笑了笑,略一拂袖,北冥真水便隔绝开一天雨幕,替她开出一条干净平坦的路来。
“恩师,雁依师妹有信传来。”齐梦娇急急入得亭中,将一封书信递上。
齐云天将其接过,却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并未马上拆开,只有些出神地注视着信上法符,仿佛仍在斟酌自己的猜测是否合理。
他沉默片刻,这才将书信展开一看,目光随之柔和了下来,有种难得的安然:“竟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我原道还要再过个三五十年。”
“恩师是说,张师叔他已是回山了?”周宣一怔。
齐云天微微点头,站起身来,向着自己两个弟子吩咐:“去传为师之令,命洛清羽,宁冲玄,庄不凡与琴楠四人即刻来玄水真宫议事,不得有误。”他扬手间一道青光飞入周宣之手,乃是一方青玉宝印,上刻“沧玄水敕”四字――此乃历任玄水真宫宫主之印,分量极重,还在九院之上,远非寻常信物可比。周宣跟随齐云天多年,亦是第一次得见对方亮出此物下诏,足见郑重其事。
齐云天所点这四人,皆是如今在位的十大弟子。思及此,他已隐约明白了自家恩师之意:“您莫非是要……”
“不错,”齐云天转头冷眼望着一天风雨,“为师要重议十大弟子首座人选。”
第262章
张衍于清晨时分抵达昭幽天池,彼时一场雨堪堪下罢。
朝阳还未彻底将霞光染得明媚,天色依稀湿冷,龙国大舟穿过半明半暗的晨曦,遥遥地可见一座通天彻底的高峰兀立。那一片顶上天池映出漫天云霞,玄彩而明丽,重重宫阙殿宇飞檐张扬,檐上垂落的符铃轻飞如燕。
自己阔别此地百年有余,如今终是回来了。至于为何要用“终是”二字,他立于大舟之前,转而看向更远处的龙渊大泽,若有所思。
数十年前沈柏霜曾来东胜一行,助他了却了祖师禁制之事,那时话语间依稀曾透露过门中局势的动荡。至于这动荡是否只是因魔界而起,那便不得而知了。
昭幽天池门中一众弟子皆是外出相迎,张衍远远看着,略一点头,不置可否。
正在此刻,他忽然心有所感,望向远处――有两道遁光自溟沧山门方向掠来,一道凛然锋利,一道温雅含蓄,虽分白青二色,却皆是元婴真人才有的浩荡声势。张衍凝神分辨了一下那道青色遁光,随即自那若有似无的竹影之中认出来人身份;至于另一道雪亮剑光,那便更好认了,他所相识之人中,修得《云霄千夺剑经》者,唯有一个。
自己甫一抵达昭幽天池,这二人便联袂而来……
张衍凝神斟酌了一番,闻得云空中遥遥一声“请张师弟上来说话”,便也纵身飞入重霄。
他与那二人一路飞遁至极天处落定,一白一青两个人影这才随之显露身形。果然是宁冲玄与洛清羽无误。
“宁师兄、洛师兄,两位有礼。”张衍笑了笑,当先打了个稽首。
他观宁冲玄顶上罡云,便知其已入得元婴境,除此之外,这位师兄与印象中并无什么变化,依旧身姿利落,眉眼冷峻。而洛清羽……他目光一转,落在那位青衣道人的身上。同样是一身青衣,相似的颜色间气质却是截然不同的。一别这许多年,这人虽还是洒然出尘,透着骨子里的磊落,然而眉宇间却总归漏了些清愁。
洛清羽对上他的目光,微微笑开,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沈真人当年回来后曾言,师弟你一二百载内当可返得门中,未想百年未到,师弟已是先回来了。”说着,他转而向宁冲玄道,“宁师弟,你看如何?”
“果是元婴三重修为。”宁冲玄亦是肃然打量了他一番,不觉颔首。
“修道未足三百载便已有此造化……师弟这等天资,为兄可是服气了。”洛清羽轻叹一声,一拂袖,目光郑重,“今日不说这些,我二人来此,是另有要事与师弟相商。”
此二人皆是师徒一脉的十大弟子,只是宁冲玄出身长观洞天孙真人门下,而洛清羽则为微光洞天颜真人之徒。两位洞天真人素来面和心不和,是以此番前来,断不会是奉了师命。张衍隐约已是猜到了他二人是听谁之令而来,但面上总归不能露出什么多余颜色,只认真开口:“二位是师兄请讲。”
宁冲玄看了一眼身边的青衣修士――此刻三人中数洛清羽年岁最长,于十大弟子中资历最深,有些话自然也该由他开口。
洛清羽斯文和煦地一笑,顿了顿,终是缓慢开口:“师弟既已有三重境修为,这十大弟子之首,合该由你来坐才是。”
张衍目光一动,倒也不意外。这件事,当初齐云天来东胜洲寻他时便已同他议过。他目光略微软和了一些,只道:“可是大师兄的意思?”
眼见对方一语道破,洛清羽反倒不知该如何继续下文――若是直接答了,倒显得像是齐云天以势逼人之举,恐张衍误会――他思量片刻后,索性换了个不会教人那么抵触的说法:“是大师兄的意思,也是我与几位师弟的意思。”
张衍知晓洛清羽的好意,当即一笑:“未知如今局面?”
“霍师兄去位后,便由陈枫陈师弟承继上来,而钟师兄那处,则是秦真人门下封窈封师妹接替,他二人初为十大弟子,威信未立,说话无有分量,且修为暂且也比不得我等。”洛清羽一一说来,随即又道,“为兄与宁师弟,庄师弟、琴师妹皆是在你这边,只要师弟点头,此事十拿九稳。”
张衍闻得庄不凡之名倒是一愣――琴楠倒也罢了,那庄不凡昔年便与自己多有龃龉,也不曾如何往来,不曾想竟也在此事前低了头。
宁冲玄见他沉默,径直开口:“张师弟,你道行之深,十大弟子无人可及,首座之位,你当仁不让!”
他说得直截了当,倒教洛清羽有些头疼,只得摇头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