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那张苍老却精明的脸,霍轩忍不住稍微收紧手指,但最后终是压下那些不甘与恼恨,放平心绪,看向那个衣衫轻缓的背影。

有风忽起,而那一池湖水却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震得无波无澜,丝毫不敢造次,水面依旧光洁如镜。齐云天仍是微微笑着,转头看向他:“霍师弟,眼下非是为兄要作何打算,而是你该为自己打算一番了。”

霍轩唯有无奈一笑:“大师兄何出此言?小弟又能如何打算?昼空殿多年来被世家把握在手,小弟便是入昼空殿领职,也……棋子说到底仍是棋子罢了。”

亭中一时间静默了下来,齐云天似在咀嚼着他话语里那份颓然,半晌后,眼中蕴起些深邃的笑意:“以霍师弟之才,又哪里做不得弈棋之人?”他仔细端详着那张略有些倦怠的脸,“有些机会若一味去等,来日未必可期。唯有一争。更何况……”

齐云天声音平静,一字一句将话补完:“世家待你不仁,师弟不义又何妨?”

霍轩猛地抬起头。

“昼空殿右殿之事一贯是由陈徽陈长老打点,可惜陈长老年事已高,只怕也到了该转生之时。霍师弟以为呢?”齐云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陈长老纵使寿尽转生,世家仍不乏辈分甚高的长老来接替此位。”霍轩只觉得手心生汗,有些黏腻,涩声开口。

齐云天笑意端然:“师弟当年镇服一干小宗门归顺溟沧,是何等的手腕气魄?不过几个倚老卖老之辈,该如何处置,师弟心中自当有数。”他看着霍轩有些变化的眼神,放缓了口吻,“霍师弟,别忘了,你门下弟子还与骊山派有婚约在身。只要婚事一成,你又何必在意区区世家的扶持?又何愁不能坐稳此位?”

霍轩神色震动,随即徐徐颔首:“小弟受教,多谢大师兄教我。”

“至于一年后的大比……”齐云天沉吟片刻,微微一抿唇,笑意未达眼角便已凉透,“大家各显神通便是。”

且由得他们再得意些时候吧,有些事,横竖也不急于这一时。

正德大崇浩元洞天。

一道飞书入殿,停落在高台上打坐的道人面前。孟至德自静修中缓慢睁眼,接过那份飞书,不见喜怒地看罢――自一载之前,任齐云天为此番大比裁正的法旨降下后,他便告了闭关,不问外事,哪怕此次大比事关首座之位更替,亦是闭而不出。

如今结果已见分晓,世家得偿所愿,终是推得杜德上位。霍轩与钟穆清二人辞位后,循例入昼空殿与渡真殿任职,又因昼空殿右殿的陈长老半载之前寿尽转生,是以此位便由霍轩主持。而十大弟子的空缺之位,则由陈氏一族的陈枫,与琳琅洞天门下的封窈补上。总归都是洞天门下,一派四平八稳。

孟真人沉默不语地放下飞书,片刻后终又忍不住拾起,看着那端正矜持的字迹一行行写下十大弟子排位顺序。当先一位自是杜德无误,再往下,便是洛清羽与张衍之名,后批“大比未至,排位择日再议”几字。

字里行间一派平静,教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他思虑良久,这才唤来童子,将一柄水色如意赐下:“去将此物送至浮游天宫,言是大比结果我已知晓,并无异议。”

“是。”

待得童子退下,孟真人仍是拿着那封飞书反反复复看了又看,最后怅然作罢。

第261章

霍轩自十大弟子首座之位退下后,十峰山上第一峰随之无主――新任首座杜德仍旧在熔烟岛偏居一隅,唯独火啸宫比着应有的规制重新修葺了一番,一应事务奏案,批文明印也早已挪至此地。

因魔劫将至,门中事务比之往日愈发繁多,每日总有流水似的卷宗送入火啸宫,批阅用印后,又流水似地送至门中各处。任谁都知道,如今十大弟子首座虽是杜德,但杜德背后,却是世家四位洞天真人的影子。

是以当萧傥领诏来到火啸宫时,并不意外殿中主座上坐着除陈真人以外的另外三位家主。他规规矩矩见了礼,瞥见杜德一脸冷漠之色坐于下首,也就随之在他旁边落座。

“素衣闭关,不必管她。”韩真人向着主位的杜真人开口,“陈师兄一早有言,此番议事由杜师兄主持,请吧。”

杜真人面色冷沉,径直将一份文书掷下:“你二人且看看吧。”

萧傥约摸嗅到了些火气,当下主动将文书拾起,转而递交给一旁的杜德:“杜师兄先请。”

杜德打开看罢,便径直交回他手,仍是一副眉平色淡的模样。萧傥心中嘀咕了两句,盘算好圆场的话,正要从善如流地审阅一番,谁知甫一看到开头几行,便已是眉尖一跳。他目光闪烁了一下,草草浏览完后续,随即状若茫然地合上文书,向着高处拱手道:“几位真人,这份功德院的文书,不知有何处不妥?”

萧真人嗔怪地瞧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看向一旁:“杜德,你来说。”

“文书上说,如今门下弟子镇魔除妖的机会比之往日来得容易许多,但赏赐有限,是以重划了大小功德的标准。”杜德嗓音漠然,像是说着与己无关之事,“看似人之常情,却偏偏在这一批世家弟子外出镇压魔穴的命令放出之后才送到火啸宫,且文书上的用印时日还要早于那道命令。”

“这一批弟子放出去,本就是为趁此机会力争一番功德。这些年被师徒一脉明里暗里削去了不少人手,若不趁此机会补缺,世家有再厚的底子,也禁不住这么耗。”萧真人叹了口气,向着两位同侪道,“功德院这道文书,分明就是冲着咱们来的。”

杜真人动了动眉毛,微微一哂:“哪里是什么师徒一脉?这些年功德院被谁握在手里,我们心中还不清楚吗?”

“他这几十年,明里暗里的动作可不少。”韩真人冷声开口,“争得这十大弟子首座之位时,咱们还琢磨着已是扳回一城,如今看来,他已是早已准备好了后手。”

“如今说这些也已是无用,还是想想怎么扼其来日为上。可惜陈师兄那杯酒……”萧真人自觉失言,讪讪住口。

杜真人看了他一眼,示意有些话需得慎言,随即转向杜德:“你接替首座之位已近三载,却因诸多掣肘,无法放手施为,委屈你了。”

杜德仍是无动于衷:“在何位便谋何事,他人掣肘,我自行我事。”

“诚然如此。但你如今既是十大弟子首座,大权在手,该雷厉风行的时候,也断不可心慈手软。”韩真人见他始终不为所动,到底有些怒其不争,“霍轩在位时,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着师徒一脉退让。你切莫学他。”

萧傥在一旁瞧着杜德没有表情的一张脸,最后索性还是笑着出言打了圆场:“真人所言极是。只是……如今功德院已是由齐师兄接管了大半,我等自问还没有那个本事闹到玄水真宫去。还需各位真人给个主意,弟子与杜师兄无有不从。”

“哼,他手中扶不起人来,便对我世家横加干涉。今日不过是一封功德院的文书,来日焉知还有什么手段在后面跟着?”杜真人冷笑一声,看向韩、萧二位真人,“玄水真宫如今已是逼到火啸宫门口了,我等还要视若无睹吗?”

“小辈也说得不无道理。他们才多大年纪,什么修为,哪里是玄水真宫的对手?他们,再到新上位的陈枫、封窈之流,哪一个不是听着那齐云天十六派斗剑的名头长大的?这件事,不是为难他们,便能有个结果的。”萧真人若有所思,“横竖玄水真宫那边再如何横插一手,弟子辈到底不中用。而师徒一脉中,洛清羽不足为虑,宁冲玄到底资历尚浅,他手中无人可用。”

韩真人忽然目光一动,似想到了什么:“只怕未必。”

“还能有谁?他若手中真有人,何不……”杜真人话说一半,也登时醒悟过来,“是他。”

杜德随之转头看了眼萧傥,萧傥瞧着那双冷然的眼睛,微微点头示意。

“说来那张衍离山也有百余年了。若是一朝归来……只怕门中又要起不少变数。”萧真人此时渐渐回过味来,“要说那齐云天是故意退让,想要徐缓图之,等到张衍回山再行发难,我觉得倒不无可能。”

韩真人沉吟片刻:“那张衍何日归山我们谁也不知,眼下倒也妄动不得。”

“何况杜德这个首座之位,乃是大比之上名正言顺得来的。他何来由头发难?就不怕打自己这个裁正的脸吗?”杜真人神色同样凝重,虽是反问,却并未真的做到游刃有余,最后低低补上一句,“大不了到时候先下手为强。”

“杜德,如今你为十大弟子首座,那便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即可。余下的,自有我们替你操持。萧傥,你需好好从旁辅佐。”萧真人和缓微笑,是身为长辈该有的慈爱模样,“陈枫甫才上位,难堪大用,唯有你二人是十大弟子中的老人了,更需?哿ν?心。”

萧傥连忙领命,反观杜德依旧一派无波无澜的冷淡。

三名洞天真人再是叮嘱了几句,便散去了分身化影,堂皇贵气的大殿中唯有萧傥与杜德相顾无言。

“杜师兄,”萧傥知他性情就是如此,倒也见怪不怪,只将功德院那份文书推到他面前,“此事你作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