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众生,何止千万?每一刻都有人在死,此乃天理定数。天地尚且会老,何来长生不灭者?”罗梦泽仍旧是沉稳而平定的。

晏长生眯起眼:“你可真不像个妖修。”

“彼此彼此。你也不像个玄门正派的大弟子。”罗梦泽轻描淡写道。

说罢,两人皆是低笑出声。

晏长生呛了口酒,索性将酒坛子又丢给罗梦泽:“我来时听说不久前东华洲又多一名洞天真人,观异像仿佛自溟沧而出。”

罗梦泽喝了一口,与他道:“听说这东胜洲的涵渊派原是溟沧沈柏霜所立,后来此人回归山门,想来该是由此成就了。”

“那张衍如今修行几何?”晏长生琢磨了一下,不觉又问。

罗梦泽细想了想:“眼下瞧着是元婴二重境的修为,不过想来过不了百年,便当凝聚元婴法身了。”

晏长生哼了一声,也不说好与不好:“那你便再忍他百年吧,待他修成元婴法身,无需谁赶,他自己也该归返溟沧了。东华洲魔劫将起,棋子总是要回到棋盘上去的。他如今虽是棋子,但迟早也会成为下棋的人,你且瞧着吧。”

“我对下棋没兴趣。”罗梦泽听罢他的评价,不置可否,怅然开口,“总归是旁人的热闹。”

“废话,我还不知道你吗?臭棋篓子。”晏长生白了他一眼。

第258章

东华洲,龙渊大泽。

一道清光似飒沓流星急驰飞入上极殿,星台之下孟真人不觉睁眼,看着那飞书落入高处的秦掌门手中,心中已约摸有了大概:“恩师,可是那魔穴之事已有结果了?”

――半载之前,东华洲一处魔穴隐有现世之兆,是以门中特遣了宁冲玄与杜德二人率领门人及几位上三殿长老前去镇压。而六大魔宗随之有所动作,双方分踞南北,一时间僵持不下,相互不肯退让,已胶着了数月。

秦掌门平静地看罢手中那一纸书信,神色并无太大变化,唯独抬头时目光幽沉,似有所思。他拂尘一摆,将书信送入孟真人手中:“你且看看吧。”

孟真人依稀觉得此话大有深意,双手接过信纸,不敢大意地一行行看过――开篇言是如今魔宗已被逼退,魔穴四面局势皆由溟沧控制,随后又提了提此番伤亡损耗,言简意赅,并无任何不妥之处。然而孟真人深知自家恩师的脾性,若只是一场镇压魔穴的小捷,也无需让自己审度此信。

他默然片刻,并不急着开口询问,只倒回去仔细研读字里行间的玄机。

信上说,宁、杜二人兵分两路,各自与魔宗门人对上,随行弟子一路进攻魔穴,一路牵制魔宗弟子,虽则大败此番前来的魔宗长老,但进攻魔穴的那批弟子因贪功冒进,反是被魔头坑陷,死伤大半。不过既是镇压魔穴,死伤在所难免,并无宁、杜二人之过。

孟真人反反复复看了,随即才从咀嚼出一丝微妙――此番镇压魔穴,之所以派遣杜德与宁冲玄一同前往,一来是因这二人一前一后步入元婴,又是门中十大弟子,合该担当此任;二来,此二人分属师徒一脉与世家,又实力相当,若要论功,也可一碗水端平,避免一些无谓的争执。然而也正因如此,随行的弟子自然分头行事,宁冲玄所携的师徒一脉门下与魔宗弟子在外相互牵制,是以身死魔穴的,大多是世家弟子。

然而这微妙又来得十分不着边际,孟真人清楚宁冲玄的为人,此子行事果毅方正,断无那些深沉心思。思及此,他终是忍不住抬头请教:“弟子驽钝,还请恩师解惑一二。”

秦掌门笑了笑,身后星河腾出一道清流将书信卷入其中,泯然不见:“连你都有此一问,可见那孩子这些年委实长进了不少。”

孟真人心头一冷,已隐隐明白过来:“恩师,你是说……”

“你能将他的人困在玄水真宫,却困不住他的手段。”秦掌门神色平静,似在说起一件寻常小事,“莫忘了,龙困浅滩,尚能摆尾。”

“可他是如何……”孟真人仍有些愕然,眉头微皱,“难道真是借宁冲玄之手?”

“他何需借宁冲玄之手?”秦掌门抚过袖口衣纹,“霍轩为十大弟子首座之时,世家虽明面上得了薄利,但门下弟子却鲜有出头的机会,此番镇压魔穴,自然存了立功的心思。若此时功德院再拔擢赏赐,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们又如何忍得住不铤而走险呢?”

孟真人一怔,这等琐屑之事还不至于叨扰洞天处理,他便是当时知晓了,也未必能留意太多。他有些空茫地看了一眼殿外,低声道:“是了,这些琐屑,如今都是由玄水真宫批复的。好,好……”

“所以我说,你困不住他的。”秦掌门淡淡道,“他若被你一道弥方旗就困住了,才真是辜负了这些年我们的栽培。”

“恩师之言,弟子不敢苟同。”孟真人口气略有些生硬,“他,他……”

“几十年前,他门下出了那等事情后,我便一直在等。我很好奇,他究竟会如何做。”秦掌门心平气和地开口,“如今世家这十数名真传弟子的性命,不过是他先讨的几分薄利罢了。”

闻得旧事,孟真人终是欲言又止,阖上眼,不置一词。

“这么多年,有多少刀锋明里暗里是朝他去的,但他却从未来向我们诉说过哪怕一句。你可知这是为何?”秦掌门梳理着拂尘,良久后忽然开口。

孟真人睁开眼,微微转过头去,掩过此刻神情:“他从小便是这个性子。”

秦掌门笑意浅淡:“诚然,有他一份骄傲的心性在里面,但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的缘故。”

孟真人似了悟了过来,身形微微一僵。

“是的,他更清楚,其实那些事情,我们皆是知晓,他说也无用。”秦掌门始终是安之若素地谈起那些门中汹涌的暗流,“我们不会助他,也断给不了他一个满意的结果。”

“……恩师。”

“至德,如今三重大劫在前,为师的选择多年之前便已告知于你。比起来日大计,任何恩怨,皆可按下。世家动不得,我也不会动。”秦掌门注目于自己的大弟子,“云天虽未必全然知晓,但这些年他作壁上观,心中自然有数。你不肯将权利交到他的手上,我却觉得,该交到他手上的,一样都不必少。他是个聪明孩子,他会明白,若想执掌权柄,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放弃相应的东西,承担相应的后果。”

孟真人喉头似哽咽了一下,低头不语。

“魔劫将起,其他弟子需要磨砺的不过是道行功行,而他要过的考验,却是他自己那颗心。他若能迈过去,往后何事不可成?”秦掌门字字句句干脆而分明,“他若过不去,又拿什么来挑起溟沧的万载道统?你,我,还有溟沧要的,绝不是一个眼界困于一方恩怨的狭隘之辈。”

“恩师,弟子以为,让他呆在玄水真宫才是……”孟真人眉头皱得更紧。

“你关不了他一辈子。”秦掌门从容地截断了他的话,“要如何斗,要如何争,要如何来下这盘棋,都由他自己来决定。”他停顿片刻,话语柔和了下来,“去撤了弥方旗吧。听至言说,你们师徒也许久不见了。”

孟真人静默半晌,只沉声答道:“弥方旗之事,弟子谨遵师命。”

秦掌门将目光放远,不知怎的,忽然说起了一段久远的过往:“许多年前,我请大师兄为云天祭炼法宝时,我曾问过大师兄,欲拿那天水离玉祭炼一件怎样的法宝?大师兄与我这样说道,‘不拘是个什么,横竖不会是剑。那孩子瞧着斯文,但心中锋芒,早已比剑还锋利,无需多此一举。’”

他语涉那个人,孟真人一时不便接话,只怔怔地听着。

“此言不虚,那个孩子若是冷下一颗心来,谁也奈何不得。然而,当年他为了那张衍,跪在上极殿外求我收回成命时我才发现,原来他心中那把剑,也是有鞘的。”秦掌门轻叹一声,似笑非笑,然而这笑意未曾抵达眼角情绪便已淡了,谁也看不分明他真正的想法,“这层鞘若在,这剑便总是可以把握的。”

话语落定,上极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孟至德转头看向殿外,目光沉默而带了些隐哀,仿佛大殿门口冷硬的砖石上还跪着那个青衣萧疏的影子。

第259章

玄龟陆洲的九寿峰上,便是溟沧九院之一,功德院所在。一道白玉长阶直通山顶那座重檐攒尖的宫观,三座飞阁高悬,彼此牵桥挂虹,于烟云间半隐半现,一道浮空之河水波潺潺,盘绕于其上。

因门中赏赐皆归功德院所辖,可谓是拿捏了不少人的修行命脉,日常自然免不了有人前来讨好巴结,是以此处弟子长老大多也就在门中几位位高权重的真人面前才识得恭敬为何物,若是换了旁人,自有一番高高在上的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