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至言一愣,失笑道:“这我却不知,那时我正在闭关,待得出关时,师兄身边便已多了个徒弟。”

“是四百八十二年前的一个雨天。”孟真人吐字平缓而低沉,与他说起早已老旧的往事,“恩师外出游历归山,我前往相迎。与那一位照例是陪他一道的,只是这一次,恩师多牵了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在身边。”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那孩子当时不过这么高,模样看着小小的,却很懂规矩,来到溟沧这样的仙家大派,也意外地沉得住气。你当时若在,指不定会说出什么这是恩师在外的私生子这样的话来。”

孙至言呛了口茶,衣袖抹嘴:“这话我可不敢说,当大师伯的元辰神梭是吃素的吗?”

“恩师说我入道千年,如今已得成洞天,是时候该有自己的弟子了。言下之意不言自明,是要我将那个孩子收入门下。”孟真人却并未有多少笑意,继续与他沉声诉说着,“那时那一位还对恩师奇怪道,‘这么好的苗子,你到也舍得。’恩师只道是他已有你这个关门弟子,不再收徒。

“那一位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拍了拍那孩子的肩,教他来与我行拜师礼。我那时想,那么小的孩子,能懂些什么?磕个头,称一句师父也就罢了,并不拘什么繁文缛节。而那个孩子也不畏生,就这么大大方方来到我面前,一套礼数分毫不错,哪怕是正清院食古不化的长老们来了,也挑不出半点不合规矩的地方。他不似旁人那般口称‘恩师’或是‘师父’,而是规矩客气地唤我一声‘老师’。

“这反倒教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听了他的名字,齐云天,遂问是哪一个云,哪一个天?他便与我道,乃是‘云在青天水在瓶’的云天二字。他答得沉稳,我终是忍不住考教了他一句,可知这句道箴的含义?”

“我怎不知大师兄还有这般为难人的时候?”孙至言听至此处,不觉笑了。

孟真人微微摇头:“我无意为难他,只是那时便不自觉地这么问了,倒也原不需要他回答些什么。可那孩子思量了片刻,看目光分明心中已有了答案,却只道,‘弟子愚钝,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请老师示下。’他那时立在雨中,规规矩矩拱手向我求教的样子我至今都记得,我总是忍不住想,他明明只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啊。

“他就这么成了我门下的第一个弟子,可教导他的却并不止我这一个老师,掌门恩师与那一位皆是对他寄予了厚望。有时候我自己都疑惑,我还能教他一些什么呢?我要如何才对得起这个孩子称呼我一声老师呢?我每每问他门中功法可有不明之处,他哪怕全然了悟,也总会向我问上一二,让我自觉自己还是他的老师。我拿这个孩子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在我面前恭敬得体,不曾有一星半点的错处。哪怕偶有错处,也是他自己将那错处送到我面前,由我拿捏。可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

“于是一晃这么几个月,便到了年关将近的时候。我求真修道多年,早已摒弃那些世俗之事,习惯了不计岁月,不曾留意日子。只是某一日,觉得那孩子从恩师那里听讲归来得早了些。他见了我,敬了我一盏茶,却也什么都不说,只低声问我可否需要他在跟前侍奉。我那时正在批复上明院的事务,并未多想,便可有可无地留他在一旁,偶尔过问两句他近日所学,功行进展如何。

“就这么过去了快一夜,直到我料理完手头诸事,一盏热茶递到面前时,我才忆起他竟还在。他从未在我身边逗留过那么久,我只当他是早已乏了却碍于礼数才不曾离去,便让他去歇着。可他却说,老师可否再等等,再有一炷香的功夫弟子便告退。我有些奇怪,算了算时辰,再过一炷香,天便是亮了。可他走不走,与天亮又有什么关系呢?然后我才想起,昨夜是除夕,那孩子出生士族,依着惯例是要为长辈守岁的。”

“云天他……”

“是,他是特地来与我一起守岁的。他知道仙家不兴这些,所以从来不提,只是有些习惯一时间却改不了的。他那个时候,其实是在想家吧,可是踏上仙途,过往种种皆已淡漠。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该如何过去,最后留在了我身边。”

孟真人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不再往下诉说,只转头望着洞天内来去聚散的流云,有种难言的晦涩。

“他是我的学生,是我的弟子。我那时才想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又该给他些什么。或许我从一开始便不该再收旁的弟子,我只要一心一意地守着那孩子去到他该去的位置就好,可那时……谁又能料得到那些后来呢?”他的目光似有些出神,第一次教孙至言瞧出一种苍老,“门中内乱,而后便是十六派斗剑……一场十六派斗剑之后就全变了啊。我不仅没能护住他,反倒教他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你不明白,师弟,你不明白。”

第236章

沈柏霜所立的涵渊派位于东胜洲极北之地。此处有山名为“神屋”,因占地之广,绵延无尽而得名,远看只见一片苍山负雪,巍峨灵秀之景。

张衍初入东胜陆洲地界时便与此地的仙罗宗弟子打了个照面,对方一见他乃是入得元婴境界的修士登时无有不答,与他分说了不少此地世故人情。因此番乃是以溟沧之名前来立派,张衍便也不如何为难于他,只听得对方说起百余年前,曾有外洲妖部来此抢夺地盘,不觉若有所思。

他观这仙罗宗行事,约摸在东胜州也算有些势力,却被那妖部逼得退至西济海,可见那妖族之中必有法力高深者坐镇。更有甚者,还可能是入得象相境的大能修士……如此说来,十之八九是昔年被溟沧驱逐出三泊的罗氏蟒部。

张衍忆及一些往事,微微一哂。如今首要之事,乃是先前往涵渊派表明身份,立稳根本,至于旁的恩怨,一时间倒也不急着清算。

打发了仙罗宗,云筏一路向北,神屋山四野之景便渐渐分明起来。张衍遥望那一派黯淡灵光,便知涵渊派如今处境定不如意,必要好生整顿一番。溟沧在东华州声势是何等昌盛,东胜州所立别府岂能如此势颓?

他在一处险峰上落脚,唤来汪氏姐妹,嘱咐她二人往东面的涵渊派洞府苍朱峰去,请门中主事之人前来说话。

“府主还未正儿八经当上掌门,倒已经有掌门的派头了。”章伯彦原在一旁翘望着此地风光,得见张衍差遣弟子,遂与他说笑。

张衍拂袖而立,纵观神屋山四面灵机,淡淡道:“此地虽是沈真人所立,但时隔多年,其中之人未必还记得自己那一身传承是从何而来。如有不安分的,敲打一番也好。”

章伯彦不由琢磨了一下张衍所说的“敲打”约摸是个什么程度――他自己本是冥泉宗长老,当年欲夺瑶阴小界之宝,结果失手于泰衡老祖的魔身,被封于禁制之中。后来还是与张衍立下法契,这才得以出来。若说之前他对此人尚有几分不忿,而今同其走过一遭斗剑法会后,倒也心悦诚服――张衍若说要敲打谁,只怕不是耳提面命就能了事的……瞧这情形,对方若不老实,不死也得脱层皮。

涵渊派如今的掌门楚牧然是个老实人,闻得有恩师沈柏霜所派之人拜山,立时不敢大意,老老实实地前来,全然不知自己在章伯彦眼里险些成了个死人。

他自张衍处得见沈柏霜的随身法宝,便知对方所言要接手涵渊派乃是确有其事,立时正冠一拜,口称掌门师兄。

楚牧然这一声称呼全然是出于礼数,并无任何不妥之处。章伯彦也随之打趣了一句张衍:“嘿,如今老道也是一派掌门的门客,与有荣焉,与有荣焉。”

而张衍听得那一声“掌门师兄”,目光却飘忽了一瞬,表情有些许变化,但总归不是什么欢喜的神色。他扶起楚牧然,随口说了几句旁事,最后叮嘱道:“师弟也不必唤我掌门,叫府主即可。”

章伯彦一奇:“怎的,你觉得掌门这个称呼不如府主威风?”

张衍只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不习惯罢了。”说罢,随着楚牧然往涵渊派洞府而去。

有别于东华州溟沧、少清、玉霄三家独大之势,东胜州中若要论一派兴衰,必要看其门下所占仙城之数。如今这神屋山地界恰有一处,昔年沈柏霜在时,因其乃元婴三重境的大修士,声名威震一方,自然得以执掌仙城,教涵渊派得以立足。然而待其归山之后,涵渊派失了仙城倚仗,也就随之没落,毗邻而居的几个门派时时前来生事。

张衍听罢楚牧然无可奈何地诉苦,心中已有计较。

若要重振涵渊派之名,这神屋山仙城之地,他志在必得。

如今仙城执掌乃是峨山派雍复,此人同样是一名元婴修士,且背后有根底深厚的山门作为倚仗,沈柏霜离去后,神屋山一片以他修为最高,故执掌此位。张衍也不同他客气,三言两语约其赌斗。

雍复虽惧他一身修为,但事关仙城,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下,与他定下斗法之期后又道,需得一日之内三局两胜才可算赢,且必得请神屋山界各派道友做个见证。

张衍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一并应了,转头与章伯彦往附近宿星谷溜达了去――神屋山虽终年覆雪,却独独此处四季如春,花开不败,倒是一处福地。

“那雍复瞧着也不过如此,无需府主出手,我自可收拾了他。”章伯彦眼见对方离去,不觉冷笑一声。

张衍瞧了眼手中雍复所赠的琥珀罡英,并不把这等珍宝放在心上,随手收了,沉声道:“此人既然约定比试三轮,自然留有后招。无需管他,到时见招拆招便是。”

章伯彦出生魔宗,对这些阵仗早已司空见惯,也不惧之,只把心思放在赏景上。二人走过几座峰头,忽见一片青水翠湖,湖边有道观一所,仿佛是哪个小宗门的地界。他定睛一看,指着那处与张衍道:“来时我听小楚说这宿星谷内有一方碧湖,湖底自有玄奇,能种出上等的灵茶,想必就是此处了。”

他饶有兴趣地自说自话,倒也不指望张衍答上什么。这位府主的性子他也算清楚了个大概,若与他说此地藏着什么可供修炼的奇珍,对方大约还有些兴趣,这等俗物,对方想必是不放在眼里的。

而张衍却自出神的思绪中回转,忽地道:“途经此地,去看看也无妨。”

“……”章伯彦心里嘀咕了一句,跟着他一并降下云头。

观中修士一早便觉察到有高人驾临,忙不迭地迎了出来,是个须发皆白的褚衫老道:“不知……不知是何方尊驾到此?小老儿有失远迎,还请宽恕则个。”

章伯彦瞧了眼张衍,主动道:“我二人自涵渊派而来。途经此地,见你这茶湖不错,特来看看。”

那老道连忙打了个稽首,见二人顶上罡云流转,自然是以真人相称:“二位真人客气。远来是客,小老儿方采了这一季的新茶,还请入郁穆观一品。”

张衍还礼一笑:“那便叨扰了。”

入得郁穆观,但见一路上俱是青木高架,层数不可胜计,一格格内皆放置着瓶瓶罐罐。一只只小虾捧着各式各样的茶叶上下来去,将其一片片分门别类。乍一看只觉杂乱,再一细瞧,方知每一座高架所处之位,俱是在一方阵角之上。无形的法阵在地脉深处徐徐轮转,拨弄灵机,以此养茶。

老道一面领着二人来到内观上座,一面唤来小虾架炉煮水,准备亲自动手烹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