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之后。
浮游天宫上的钟声响了三响,不多时,大殿内门中十大洞天已至九人。
秦掌门端坐于星台之上,羽衣加身,拂尘怀抱,背后一道渊邃星河潺潺流淌,无边无际,教人望而敬之。又稍待了片刻,下首第一位那处莲座仍是空的,他微微一笑,转向诸人道:“沈师弟闭关参详洞天,秦师妹自请从旁相护,今次便我等一齐议事即可。”
殿下诸位洞天稽首称是。
“今次要论之事有二。”秦掌门一扫拂尘,便有三道光华自身后星河中飞出,落于陈、孟、颜三位真人手中,“其一,此乃此番斗剑所得钧阳气,这一份乃是霍轩,穆清与清羽这三个孩子该得的。至德,秦师妹既未至,钟穆清那一份由你前去赐下便是。”他略微一顿,“至于旁的嘉奖,三载前已是议过,今次无须再提。”
世家那厢,陈真人仍是一派淡然之样,韩、杜、萧三人却各自交换了一个眼神――人人皆知张衍此番十八派斗剑第一,夺了大半钧阳气去。而秦掌门却只自其中取出一份,并上先前溟沧所得的两份一起赐下,倒不知余下的钧阳精气去了出何处?断不能教师徒一脉白占了这份便宜。
萧真人率先一笑:“掌门师兄哪里话?要说功劳,这会十八派斗剑,还要数周掌院门下的张衍最是出众。而今张衍回山,却不知师兄准备如此奖赏?”
孙至言一听这话便知世家又在打什么算盘,腹诽了几句,扭头瞧着角落里一只瑞兽香炉,露出几分不屑之色。
韩真人冷言帮腔道:“谁也未曾料到这张衍敢独自一人借了旁的门派之名行事,但其毕竟是溟沧派十大弟子,此番也算为我溟沧添了极大的名望,还请掌门也赐其一份钧阳气,也算一碗水端平了。”
彭真人因洞天资历最浅而居于末位,此时见世家其他几人打着张衍身上钧阳气的注意,娥眉一扬,本欲发话,但随即念及如今自己门下弟子琴楠如今同为十大弟子,到底还是决定缄口不言,由得他们去争。
“那张衍回山时一口一个他乃是瑶阴之人,若遇危难也是瑶阴与别派恩怨,溟沧不宜插手;眼下到了分钧阳气的时候,倒记得他还是十大弟子了。”孙真人已听出了他们的弦外之音,当下也懒得再给他们面子,嗤笑一声,将话语挑得分明。
“……”韩真人被他一噎,神色陡然一沉。
孟真人以目光示意自己师弟收敛,随即向着世家方向打了个稽首:“几位真人以为该如何处置?”
萧真人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陈真人,随即含笑道:“若我不曾记错,张衍此番共得钧阳气八份。算上霍轩他们所得的两份,倒不如二一添作五……”
“好一个二一添作五。”孙至言扬声开口,“当年云天十六派斗剑归来时,怎不见诸位有胆气说这番话?”
他语涉齐云天,这次便是陈真人的脸色亦有些变了。
“都是旧事了,何必再提?”孟真人淡淡出言制止了他,只向着世家继续道,“几位真人的意思我已是明白了。”他转而看向星台之上,“一切由恩师定论便是。”
秦掌门旁观着底下一番你来我往,此时话头到了自己这一处,只微微一笑:“韩真人方才一句话说得在理,一碗水端平。除却斗剑那几人应得的,此番师徒一脉不取分毫。何况张衍乃是以瑶阴之名赴会,所得之物也合该是瑶阴之物,我等于情于理不该染指。”
“这……”萧真人笑意微僵,“掌门师兄,何不召那张衍前来,我等从长计议?”
秦掌门颔首笑道:“萧真人所言极是。可惜张衍已是外出游历,那便待他归来再议此事吧。”
莫说世家,便是孟真人亦不觉一愣。张衍竟是已经离山?
“这便是我今日召你们前来的第二件事。”秦掌门笑望着那些或讶异或不忿的脸,“如今魔劫渐起,魔宗更不安分,门中弟子还需多加磨砺一番。入得元婴之境的十大弟子皆乃门中栋梁之才,更该多加历练,为诸弟子表率。不止张衍,余下几人都各有一份考验,不日便将交代下来。”
陈真人目光一亮,率先从这番话里找出几分关窍。不错,大劫将至,虽则艰险,却也处处都是机缘。若门下元婴境弟子能为山门立得大功,则距离步入上境便又近了一步。彭氏暂且不论,自当年萧家七丫头转生后,世家嫡系中便再未出过一个元婴三重境之人。加之苏氏覆灭,更是雪上加霜。现下沈柏霜业已闭关,只怕师徒一脉不日又将多添一份臂力,许多事不可不早作打算。
“掌门此言在理。”陈真人和缓道,“是该让年轻人多出去长长见识。”
颜真人随即开口:“一切听凭恩师吩咐。”
“只是这般,一些首座要紧的事务总得有人代为主持打点。”秦掌门看了眼不置一词的孟真人,“至德,你以为该如何安排?”
孟真人眉尖一跳,随即仍是无波无澜的神色:“十大弟子中按资历推算,杜德与萧傥皆可担当此任,取一即可。”
孙至言飞快地看了眼自家大师兄,张了张嘴,到底把话咽了回去。
秦掌门眼中依稀有叹息之意:“也好。”
“看来正德洞天已不耐烦玄水真宫那一位了,真是可喜可贺。”
萧真人坐于法榻上,为自己端过一杯茶水,吹开茶沫浅呷一口,向着对面微光洞天的主人笑道。
“毕竟还有多年师徒情分在,一时片刻断不了的。”颜真人瞧着茶水中茶叶沉浮,微微一哂。
“也不过是面子上过得去罢了。”萧真人长舒一口气,“当年上极殿上那一出,齐云天下手端的是狠,却也失之于太狠。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如今当真是自作自受。我可是听说,他修成元婴法身,正德洞天也未曾去看过一眼。”
颜真人枯瘦的脸上浮出一丝冷笑:“如何敢去看呢?玄水真宫里的是他的弟子不假,可那些平白枉死的,难道便不是他的弟子了吗?”
萧真人有些懒散地往背后一靠,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茶盖,垂眼笑道:“玄水真宫虽未设宴,不过我倒是特地送了对养气的宝瓶过去。别的也没什么,只盼那瓶上刻着的舐犊情深能教他聊以慰藉。”
“齐云天如今迈入元婴三重境,你们是如何打算的?”颜真人思量半晌,忽又道。
“如何打算?还能如何打算?”萧真人低叹一声,“陈师兄的意思一早便明了了。多少修得元婴法身之人都在离入得上境只一步时功败垂成,身死道消,齐云天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颜真人微微点头:“理应如此。”
“如今之局,霍轩已是用不得了,只是一半会儿也寻不到由头拿下此子。好在不日他便要依令外出,我等正好趁机扶杜德那孩子一把。”萧真人沉声开口,“还是陈师兄眼光老辣,早早地便看出霍轩之心,这些年一直暗中提点着杜氏,想来再有几十载,那杜德也该入元婴境了。”
“是谁都好,只要不把刀交到玄水真宫的手上,我等作壁上观便是。”颜真人漫不经心地听着,淡淡道,“可惜……许多好戏倒是得耽搁下来了。”
萧真人品着茶,悠哉一笑:“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对付那齐云天,若是不能一击毙命,他拼死也会反咬你一口。”
“放心,”颜真人微微眯起眼,“蛇也有七寸。”
第235章
正德洞天内,数百道飞瀑如白练横空,拱起一座青石高台。高台上不过一案两榻,除此之外半点外物也无,石面寡淡得不见雕文。
“大师兄,”孙至言盘腿坐于孟真人对面,恳切道,“今日掌门恩师点名问你那句话,分明是有意放权于云天。他如今已是元婴三重境,入得我辈之境不过临门一脚的事情,你又何必……”
“不提他,喝茶吧。”孟真人依旧注视着那些飞流急湍,神容淡然。
孙至言将端起的茶盏又放下:“这茶喝不喝倒不要紧,但云天的事情,我总归还是忍不住僭越一句。大师兄,云天可是你唯一的嫡传弟子。”
孟真人阖上眼,轻声开口:“正德洞天曾共有弟子二十二人,八人寿尽转生,至今无缘道途;三人丧生内乱,身死道消;余下十一人中,有七人意外亡故,穆清改换门庭,如今门下除却长青与名遥,要说嫡传弟子,我确实只有这一个了。”
孙至言心头一凛,声音一低:“大师兄莫非觉得,当初上极殿内潘成图所言之事……疑心生暗鬼,大师兄,切莫相信小人之言啊。”
“疑心生暗鬼。”孟真人静静重复了一遍,再睁眼时,目光里有藏不住的疲倦,“师弟,你可知我第一次见云天是什么时候?”